張耀支支吾吾,隻說是啊是啊,很重要的。他打電話也沒什麼大事,就因為市長有個批示要辦理,想知道袁副市長什麼時候回來。
張耀立刻把情況急報市長齊斌。齊斌還在省城,聽完主任報告,他在電話那頭好一陣不出一聲。
事情挺棘手。袁傳傑不是一般人物,一個設區市的副市長,重要官員。這樣一個官員突然找不到了,這可比一個初中男生挨老爹一掌拿了幾塊錢離家出走要複雜得多。袁傳傑這一級別幹部是省管幹部,如確實意外失蹤,無論疑為何故,都應當立刻向上級報告,否則萬一有事,責任就大了。但是如果他隻是由於出差在外,遇到一些特殊情況無法及時聯絡,這時候匆忙報告就屬極不慎重。袁傳傑是去北京聯係工作的,北京是首都,大地方,大領導多,會不會還真是碰上了某個特殊事情要處理?要是他在那邊忙碌,這邊報稱失蹤,笑話就大了。類似消息隻要一出去,立刻就會沸沸揚揚、傳聞滿天,人們馬上會問他怎麼啦?被犯罪分子劫為人質,還是自己犯事了?如今報紙上常有類似報道,某*官員在落網之前聽到風聲,遠渡重洋逃之夭夭,警方通過國際刑警組織發布紅色通緝令,等等。袁傳傑來的是這一手嗎?他犯的案子一定夠大了,是單純的經濟案嗎?有沒有女人摻雜其間?也許還不止一個女人?
所以齊斌會在電話裏沉吟,說不出一個字來。
老半天,他問了件事:“你找過安辦劉誌華沒有?”
張耀說沒有,不敢驚動太多人。
“問他。包括台風前後的情況,讓他想一想,袁副市長是不是說過些什麼。”
張耀說好的,立刻就辦。
齊斌讓張耀迅速搞清情況,內緊外鬆,千萬不要弄得到處聲響。等情況明朗些,比較有把握再決定如何處置。
“記住了,”他特別強調,“安辦,還有台風。馬上給我搞清楚。”
市長齊斌為何如此關注安辦?這有原因。安辦即“安全生產委員會辦公室”,同時掛安監局牌子,為市政府轄下處理相關安全事務的工作機構。該辦職能範圍很寬,任何地方發生大宗礦難,在第一時間趕到現場的,一定有該機構的官員。其他如重大車禍、廠房倒塌、鍋爐爆炸,甚至歌廳失火傷人之類事件,他們均參與處置。此刻袁傳傑雖失去蹤跡,卻未發現涉嫌重大傷亡,尚未牽扯哪條人命,包括他自己,為什麼找他要查至安辦?原來袁傳傑在本市管這攤兒,他是分管安全工作的副市長。
本市安辦主任叫劉誌華,跟其他相關人員一樣,他對袁傳傑行蹤一無所知。但是他提供了一些情況,比較特別。
“感覺有點異常。”他說,“台風來之前,跟以往就不太一樣。”
他說袁傳傑。袁傳傑哪裏讓他感覺異常呢?交談,還有情緒。
半個月前,本市經曆了一次意外的台風襲擾。說其意外,是因為來得特別早。本市地處沿海,難免受台風眷顧,每年都得迎接幾場。曆年侵擾本市的台風多在七月之後上岸,今年奇怪了,五月中旬,台風就從太平洋直跑過來。氣象台預報台風可能襲擊本市之初,幾乎沒人相信,都覺得那些再世諸葛一向“狼來了”,這狼遠在太平洋裏,哪一年都一樣,得在那裏頭使勁撲騰撲騰遊一陣子,哪可能“早上好”說來就來。因此一些領導層層開電話會議,發明傳電報,極其嚴肅地部署防風抗災,調門很高,其實心裏大多沒太在意,隻因氣象部門“狼來了”,再怎麼也得跟著一起喊喊。袁傳傑卻不同,他沒太吭聲,但是臉色變了。
“真是,”他說,“媽的。”
細論起來,台風、地震、洪水之類都屬天災,歸老天爺直接安排,袁傳傑夠不著的。雖然他管安全,台風惹的禍性質略有不同,不像礦難等重大責任事故多屬人為,這一點袁傳傑比誰都清楚。但是他罵娘,極不高興。袁傳傑為人比較沉,笑容不多,平時卻很克製,很少有人聽他罵過娘。
他叫了安辦的劉誌華,還有數位相關官員去了東嶼灣。東嶼灣位於本市北部四都河的入海處,海灣寬闊,兩側丘陵環抱,外海有東嶼等小島和礁盤聳立,斷斷續續聯為一線,組成天然屏障遮擋風浪,灣內水深潮緩,水質優良,是一個極好的漁場。東嶼灣北側為鄰市的轄區,不歸袁傳傑操心。南側則分屬本市兩個轄縣,為全市範圍內最大的海水養殖區,沿岸漁排延綿,網箱相接,縱橫數裏,有“海上漁村”之稱。
袁傳傑說,這種地方最薄弱,全是木頭房子,綁在泡沫浮子上。這裏水下網箱裏養的魚可能數十萬數百萬計,水上木頭房子裏少說住著幾千個漁工,有的拖家帶口,連同他們的家當和狗一起漂在水麵。漁排上連歌廳飯館都有,夠熱鬧的,卻都膠水粘的一樣,最經不起台風。用不著十二級,有個*級就一塌糊塗了。
“咱們讓台風別往這邊來,別那麼大,做得到嗎?”他說,“無能為力。”
“袁市長放心,沒有問題。”
林和明鄭重表態。說他們絕不會掉以輕心,全縣上下已經做好準備,嚴陣以待,一定把災害損失減到最低程度。林和明是副縣長,個兒瘦小,模樣精幹,也就三十出頭。他們這個縣占據了東嶼灣最好的幾片海域,漁排最多。他在縣裏分管安全,袁傳傑是他的頂頭上司,他專程從縣裏趕來陪同袁傳傑做防災檢查。袁傳傑一行駕到那天,豔陽高照,天氣悶熱,氣溫很高,不像通常的五月天。袁傳傑說這天氣不大對頭。
“最怕的不是天氣不對頭。”他說,“怕人不對頭。”
林和明說袁市長指示非常重要,他們已經開過動員會了,從上到下,縣鄉村層層動員,縣裏提出口號,叫做“高度重視,緊急行動,秣馬厲兵,全力以赴”。不容許有絲毫的懈怠。他們製訂了幾套應急預案,把東嶼灣這一帶的抗災作為全縣重點,要確保漁排和漁輪人員的安全。台風不來便罷,一旦來襲,緊急處置機製馬上就會啟動,漁排和漁船上的人員會立刻撤離,各項安全救援措施會一一落實到位。
袁傳傑在鎮上開了個短會,聽了縣裏、鎮裏的彙報。其他不議,就講漁排人員安全。林和明以及縣裏鎮裏有關頭頭,包括該縣公安、衛生、交通、漁業部門的領導一一介紹了情況。場上基本都是負責官員,見多識廣,水平不低,經驗很豐富,表達很清楚,有關措施考慮得相當細,有措施有保障,講得都不錯。
林和明說:“袁市長給我們指示一下?”
袁傳傑睜著眼睛盯著與會者,一聲不吭,就像沒聽到一樣。
“市長,袁市長。”
袁傳傑這才回過神來。
他說了句話:“咱們受不起的。”
沒有指示。他說走吧,看看去。
袁傳傑頗顯失態,在眾人麵前。但是不僅就此。離開會場後,袁傳傑帶著縣裏鎮裏六七位官員,上了停在碼頭邊的一條快艇,是當地公安邊防水上派出所的警務艇。靠碼頭這一側有大批漁排,袁傳傑卻不看,他讓警務艇離開漁排,往外海方向遠遠開去,有如準備遠遁。
海上泊著幾條船,是運輸船,載運養殖飼料的。袁傳傑說:“靠上去。”
那時候海上沒有風浪,水麵平穩。但是畢竟是在水中,兩船相靠也不容易。駕駛快艇的警員減速,倒車,側身,小心翼翼往運輸船舷上挨。袁傳傑在那時問了句話:“有麻煩時,你們怎麼要求這些船隻人員撤離?”
鎮裏書記鎮長立刻報告,說他們研究了多條具體措施,老辦法之外有新辦法,例如采用現代通信手段,用手機群發短信。
警務艇靠上運輸船,袁傳傑說過去看看,隨行的幾個官員一起攔他。警務艇與運輸船間有高差,把一條長踏板搭在警務艇上部和運輸船舷間,有如一條天橋可容通行,但是船身在水裏晃,天橋不過一板,如此狹窄,讓人看了頭昏,哪裏敢走。副縣長林和明說不行,太危險了,市長不能動,有什麼事把船老大叫過來問問就行了。
袁傳傑不聽,非上那船不可。他說:“你們不知道我幹什麼出身的?”
於是無話。袁傳傑抓著繩索,走過踏板,上了那條運輸船。
他的動作很熟練,相當平穩。袁傳傑自稱“研究員”,那不是瞎話,他真有職稱,就叫研究員。袁傳傑是學水產出身的,水院出來後到中科院屬下一家海洋研究所讀研,畢業留所工作,搞海水養殖項目。後來到本市掛職,末了留了下來。袁傳傑在本市幹過海洋漁業局長,當年經常來去於東嶼灣,本地網箱養魚的發展跟他莫大相關。所以台風的消息一出,他手一擺就往海邊漁排這裏跑,很自然,不奇怪。袁傳傑當年常來去於海上,此刻船間行走依然從容。隨同的幾位官員比較麻煩,他們都沒在海上養過魚,類似動作未曾練習過,壓力很大。但是市長走在前邊了,硬著頭皮他們也得跟。幸好那會風平浪靜,有驚無險,大家魚貫而過,倒也平安無事。
袁傳傑查看了運輸船的各項設施,詢問船老大做了什麼防風準備。他對如何通知人員撤離格外關注,提出要看看船老大的手機。船老大說這裏沒信號,用不上的。
站在袁傳傑身邊的林和明不禁臉色一沉,回頭喝問跟在身邊的鎮裏頭頭:“怎麼回事?你們怎麼說的?”
鎮書記和鎮長麵麵相覷,支支吾吾。他們說信號嘛應當是有的,可能弱一點,因為機站會遠一些。除了手機,也還有其他這個那個辦法。
袁傳傑把手一擺,厲聲:“別說了。”
當下氣氛為之一變。袁傳傑也不說話,掉頭離開運輸船,順船間踏板往回。眾官員知道袁傳傑抓住把柄了,不高興了,免不了個個尷尬,小心翼翼,跟後邊魚貫而出,沒人敢說話。眼看著袁傳傑走得還是剛才那般平穩從容,卻不料有一個小浪掀動,船隻輕輕一晃,幅度很小,別人沒怎麼樣,袁傳傑竟然不行了。他走了神,猝不及防中腳下一絆,身子一歪,徑直從天橋掉下來。還好那時他已經走到警務艇這頭,守候在艇舷的一位警員身手敏捷,手疾眼快一拽,剛好把他拉住。
眾目睽睽之下,袁傳傑差一點掉到海裏,成為落湯市長。讓身邊人驚訝的是他居然不吭不聲,摔下來那會隻是大睜眼睛,連本能的一聲驚叫都沒有。情形十足異常。
回到碼頭,袁傳傑也不多說,對林和明下了道命令。
“台風到的時候,你必須在這裏。”
林和明說:“市長放心,我親自坐鎮。”
袁傳傑說,他管安全,每天晚上,半夜三更,最怕的是電話或者手機突然響鈴,那肯定是大事。現在他最怕的是到時候沒有一點聲音。說是什麼都考慮到了,準備好了,群發短信,萬無一失。事到臨頭才突然發現原來海上根本就沒有手機信號!
林和明說他立刻徹檢,切實落實市長指示,保證杜絕一切隱患。
袁傳傑還是那句話:“你知道咱們受不起的。”
旅行社給袁傳傑派來了一個導遊,安排並陪同他在新疆旅行。如袁傳傑所要求,他們派來的是個男子。這人叫陳江南,身材瘦小,模樣沉穩,約三十出頭,兩個眼睛挺大,有神,很靈活,在袁傳傑身上轉來轉去,一副精明模樣,挺開朗。按照約定,陳江南一早來到園林賓館,帶著一輛普桑車,還有一位司機。這人不像昨晚的小黃姑娘那樣表現出強烈的好奇心,他不追問袁傳傑為何到喀納斯湖研究水怪,是不是準備買魚並圖謀出口,不顯得特別多嘴,但是一出場就跟袁傳傑鬧了個不愉快。
他說喀納斯去不成了:“袁先生早晨看新聞了嗎?”
袁傳傑當即沉下臉來,追問怎麼回事。陳江南告訴他,新疆電視台早間播了一條新聞,是北疆首府阿勒泰突發洪水。近日阿勒泰地區氣溫偏高,融雪加快,這四五天裏又接連降雨,引發山洪。昨日洪水漫出河床,阿勒泰市區數處淹水,電視新聞裏播了城中水患畫麵,相當嚴重,當地正在組織抗洪搶險。
袁傳傑異常惱火:“怎麼這也鬧災?”
陳江南說老天爺的事,咱們管不著啊。
這還有什麼話說?
陳江南說袁先生咱們現在怎麼辦?隻能改變方案了。或者就在昌吉回族自治州裏走走?這一帶其實很有看的。附近的吉木薩爾縣是唐時北庭都護府故地,當年邊塞詩人岑參在那裏寫了“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千古傳唱。還有宋時的西大寺,壁畫非常獨特。阜康市境內,東天山主峰博格達峰下的天池,傳說更悠久了,據說就是上古穆天子西行時,跟王母娘娘約會的瑤池。古時候男女領導約會,挑的當然是好地方,咱們去感受一下?
袁傳傑搖頭。他說不行,不能就這麼了事。要的就那地方,喀納斯。
“發洪水呀!”陳江南大睜眼睛道,“過不去的。”
袁傳傑牙齒一咬,下了決心。他說它發它的洪水,咱們走咱們的。趕得早不如趕得巧,這麼巧還有什麼說的?趕上了就上。
陳江南反對。他說不行,這種情況沒法安排。他們得為遊客的安全負責。袁傳傑說沒讓旅行社管那麼多,走,抓緊。昨晚雙方已經商定了,確定的事情就執行,不能違約。陳江南強調他們沒有違約,他們也不希望改變計劃,但是碰上了不可抗因素。天災屬不可抗因素,因不可抗因素改變行程不屬違約。情況就是這樣,確實沒有辦法,他們無能為力。袁傳傑不聽。
“講那麼多幹什麼。”他說,“別浪費時間。”
他警告,說不要以為一句“無能為力”就可以把什麼都搪塞掉。陳江南再拖延,他會立刻向其公司投訴,如果公司決定違約,他絕不會放過,直至訴諸法律。
陳江南隻得起身,跑到外頭去打手機。這電話打了很久。
末了他回來了,臉上極不情願:“走吧,袁先生。”
他沒多說,不講這走的哪裏。袁傳傑也一句不問。
他們上了車。旅行社提供的是一部老式上海桑塔納車,車門的玻璃窗沒有電控升降裝置,靠搖把上下。車況老舊,顯然已經接近報廢,看模樣還能跑,作為旅行專車,跟所謂“成功人士”倒也確實不甚相配。其好處除了費用相對便宜,應當還有一條,就是格外不顯眼。開車的駕駛員姓蘇,小蘇,年輕小夥子,個頭高大,模樣樸實。
袁傳傑坐上車後排。陳江南坐前排助手位。普桑車啟動,“轟”的一下朝前一躥,車身到處咯咯發響,袁傳傑抓緊手把,看著轎車快速駛離園林賓館。不一會兒車子上了通往奎屯的高速公路,往西疾行,朝向北疆。
這天天氣很適宜行車,陰天,沒太陽,氣溫不高不低。公路順天山北坡蜿蜒,沿準噶爾盆地南緣行進。天地開闊,蒼茫遼遠,雄山大漠間景色萬千。袁傳傑置身其中,那麼多景致可供努力欣賞,他竟渾然不覺。車駛上高速公路後,他就把身子歪在後排座椅上,一眨眼間打起瞌睡,很快就在車身的持續搖晃中沉沉入睡。無盡風光盡在夢外,如此旅遊。
他醒來時車停在路邊,那時已經不在高速公路上,前排位子空無一人。司機小蘇下車解手,陳江南跑到前邊打電話。袁傳傑看到他把右手舉到空中,一邊打電話一邊比手勢,動作幅度不大,但是很投入,麵部表情豐富。
這人表麵上笑模笑樣,其實很警覺。他不在車上打電話,盡管袁傳傑睡得失去知覺一般,他依然小心留意,走得足夠遠,不讓袁傳傑聽到他跟人通話的內容。
回到車上時,看到袁傳傑已經醒了,陳江南主動招呼,問袁傳傑是不是昨晚沒睡好?袁傳傑說他是床上難眠,車上能睡,不管多晃。所以要車而不要飛機。
陳江南笑:“趁這時間,給袁先生介紹一下情況可好?”
袁傳傑點頭。
陳江南開始其導遊事項。他對袁傳傑說,從昌吉到喀納斯有幾條路線可供選擇。通常是先到布爾津,然後再往喀納斯。近期因途中修路,不好走,得另選一條,兜個小圈,先到阿勒泰,從另一側進布爾津再走喀納斯。這樣走路程長一點,路況好一些。但是現在能不能走到阿勒泰都成問題了。他剛用手機了解過情況,那一帶確實突發洪水,看來挺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