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市長並沒有因為鄉長也是女的就麵帶笑容,她立刻就把餘茜逼個無法喘氣。
“跟我說你們打算再害死幾個人?”
餘茜呆了好一會兒,回答說她沒有這種打算。
“你說,你們衛生院那是個什麼樣子?”
打進鄉政府前,任向瑋已經自己先去看過了該鄉衛生院,此院因拒絕為三位喝農藥的青年農婦洗胃而讓女市長耿耿於懷。這天又因其破敗讓女市長氣憤難平。
餘茜說,出事之後,她已經去過三次衛生院,落實市長的指示,開展整頓。此前鄉裏也曾幫助衛生院解決過一些困難,例如衛生院的圍牆還是兩個月前她安排施工隊墊資修起來的,至今錢還沒有著落。修起圍牆之前,衛生院裏到處牛糞豬屎,家禽家畜自由穿梭。一個鄉就這麼一家衛生機構,辦成這樣很痛心,但是鄉裏沒有辦法。衛生院隸屬於縣衛生局,鄉裏管不著的。
“所以你那三個小媳婦死了白死。以後再死也一樣,哪怕三十個三百個,沒你的事,因為不歸你管。”任向瑋說。
餘茜說她不是這個意思。鄉裏三位青年農婦慘死,她非常難過的。出事當天她在縣裏開會,聽到消息立刻就趕到縣醫院,當時她們已經不行了。
“早你在哪兒?等不行了要你幹什麼?”
任向瑋不依不饒,訓斥餘茜。這人訓人不抬聲調,也不怒罵,但是一句接一句全都直擊要害。她就是要把三位死者跟餘茜扯到一塊,稱“你那三個小媳婦”。她說看起來你這鄉長最在行的不是會蓋圍牆,是會推卸責任。你這個鄉有一萬多百姓,不管他們死活,要你這個鄉長幹什麼?你知道衛生院這個鬼樣子,想過什麼辦法沒有?反映過什麼意見?你還嘴硬,光知道為自己申辯,不知道替百姓說話,要你這張嘴幹什麼?你這個鄉長行啊,我這樣表揚夠不夠?
她把餘茜當場說哭。她還不放過,即嗬斥:“不許哭。”餘茜用手背抹眼睛,努力強忍,卻忍不住,眼淚還是一個勁往下掉。任向瑋很生氣,一擺手上車離去。
她去了縣城。當晚跟縣領導吃飯,她還耿耿於懷,抓著三個小媳婦的冤魂不放。縣裏領導答應認真調查,千方百計,采取措施,嚴肅處理,一套一套。談起剛挨了任向瑋一頓狠訓的女鄉長,縣領導倒說了幾句好話。他們說這人剛給派到鄉裏,也就半年多吧。經驗可能不足,表現還是不錯的。三個小媳婦出事那天,她確實在縣裏開會,一聽消息立刻跑到醫院去了。據說到那兒一看病人不行了,居然在急診室放聲大哭,弄得醫生們措手不及,以為死的是她家的誰誰。事後傳為笑柄。
“是這樣,就會哭。”任向瑋說。
回到市裏,任向瑋即下令,讓政府辦立刻了解餘茜的情況,調檔案來,她要親自看看。陪她下鄉的政府辦副主任嚇得不輕,不知道女市長是不是準備再要一顆人頭,有如當年調某一位貪官的案卷。不管怎麼說,為這事這幾句話就把餘茜問責,斬首示眾以警戒官員,實讓旁人有些不忍。但是他哪敢跟副市長說這個,隻能遵命。餘茜的檔案調來之後,任向瑋仔細翻看了一遍,即拍了板,不是殺她的頭,是要她的人。
“我看這個還行。”任市長說,“缺點就是愛哭。”
原來她看中了。幹什麼呢?當秘書。
新市長到任之後,政府辦依例為市長配備工作人員以配合工作,機關內外約定俗成,一般都把這類人員稱為“秘書”。任向瑋是女性,自當配女秘書為宜。這位女市長比男市長麻煩,不好侍候,政府辦先後安排兩個年輕女幹部跟她,她都很不滿意。起初跟她的是經濟科一位女副科長,隻用半個月就讓任向瑋打發回去,因為那姑娘愛漂亮,總是穿得很鮮豔,偏偏任市長很樸素,不喜歡太花哨,兩人站在一塊,反差太大,讓大家眼球很不好使。這人走了後,第二個來自信息科,這姑娘家庭經濟一般,衣服不惹眼,比較符合任市長品位。這人職務比第一個高一點,是主任科員,正科級,但是她跟的時間更短,就一星期,也給打發回科裏。這一次是嫌她多嘴,秘書就是秘書,問什麼說什麼就行了,不能嘴碎,這人偏就長了兩片薄嘴唇,說起話特別溜,所謂言多必失,領導不滿意了,走人。走了人領導還不滿意,說你們辦公室女幹部這麼多,怎麼就找不出個人?辦公室不敢再自作主張給她配秘書,建議領導多留心,自己物色合適的。結果她看中了餘茜。
那天她把餘茜訓得掉淚,竟然是因為看中此女。餘茜長得端正,不妖不木,給人的第一印象不錯。著裝不張揚,為人很沉著,是個心裏有主意的人,任向瑋一眼認準。她調看了檔案,知道餘茜的父母都是該縣優秀中學教師,其父在縣第一中學當過多年校長。她的家教不錯,家境也好,不存在太多後顧之憂。這人從小會讀書,大學學的是財政,畢業後回縣,在財政局幾年,工作努力,表現不錯,提了副局長。半年多前,市裏強調加強女幹部培養,要求各縣都要物色、配備一名鄉鎮女性主官,她被選中了,派去當鄉長。任職時間才這麼一點,確也還不好追究她是否涉嫌“害死”三個青年農婦。當然這是笑談。
不料餘茜卻不想來當市長秘書。市政府秘書長親自到鄉裏跟她談,一聽是任向瑋點名要她,她發蒙,說怎麼可能呢。然後她說自己不能去,感謝領導看重,她知道機會難得,如果能夠到市裏跟隨任市長,肯定非常好,但是她真不能去。不是害怕任市長嚴厲,也不是留戀當鄉長的一點小權力,是她有一些難言之隱。
難言之隱自然說不出口,但是她不說並不是就沒法打聽。秘書長知道任向瑋不好對付,餘茜的事情辦不清楚他沒法交代。於是他到縣裏,細致了解情況,搞清楚了。原來餘茜真不是假意推托,她確實有說不出口的苦楚,牽涉她的丈夫吳承業。
那時候餘茜吳承業的小家庭正麵臨危險,其中因由很長。吳承業跟餘茜不一樣,他不是本地人,老家在遼寧,講話有特點,管“人”叫做“銀”。吳餘兩人是在大學認識的,餘茜讀財政金融,吳承業讀的是法律,不是一個專業,卻讓一些機緣拉在一塊。大學裏的戀愛多半在畢業時終結,這一對卻堅持下來,因為彼此無法割舍。畢業時吳承業聽從餘茜勸說,下了決心,跟著餘茜來到南方。男隨女,不是通常的女隨男,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餘茜的父母任教多年,桃李滿縣,本縣中上層領導中弟子眾多,女兒女婿的工作安排可以關照到。吳承業家在農村,缺乏這方麵能力,所以隻能隨妻。這兩人畢業後找的工作都不錯,分別通過考試,餘茜進了財政局,吳承業進了民政局,兩人很快結了婚,隔年生了兒子,在外人看來,小家庭很美滿。
但是不行,東北“銀”吳承業很鬱悶。所謂大老爺們兒,這麼跟老婆走算個什麼?娶妻不像娶妻,入贅不像入贅,人前人後不太抬得起頭。這是一種鬱悶。更主要的是吳承業在這裏跟環境很不相容,本地是方言區,盡管公務場合要求說普通話,本地人交往中卻習慣使用方言,這種方言在吳承業耳朵裏有如鳥語,幾乎沒一句聽得懂。因此他總覺得別扭,這些南蠻子擠在一塊自顧自嘰裏咕嚕說話,還在那笑,是不是在說他笑他呀?明明知道他聽不懂,偏這麼幹,太不講理了。東北“銀”直爽,有鬱悶忍不住就要發作,因此跟單位裏的人總搞不好,這就影響了進步和發展。相比之下餘茜很順利,父母在縣裏有一定影響,本人工作表現又好,很快就受到重用。餘茜被派到鄉裏任職後,吳承業幾乎崩潰,因為這人很愣,隻老婆對他有辦法。現在老婆到鄉下幫人修圍牆去了,十天半月回不了一次家,吳承業隻好把鬱悶堆積起來,漸漸地就不止三座大山,三十座都有了。忽然有一天他向餘茜提出,自己受不了了,想調回東北,讓餘茜和孩子跟他一起走,餘茜這才意識到問題很嚴重。
她說這可能嗎?不現實的。她還把自家銀行上的存款全部取出來,讓吳承業回東北一趟,探親兼找工作。她說你要能把咱們倆的工作辦清楚了,沒問題,跟你走。不愧是當鄉長的,這人很厲害,欲擒故縱。吳承業請了假,回老家去一趟,足待了三個月,最後悻悻而歸,什麼事都沒辦成,不出餘茜所料,如今找個滿意工作哪有那麼容易的。但是這一來他更加鬱悶。餘茜和她父母都有些害怕了,唯恐吳承業一朝想不開出什麼事情。這種時候餘茜哪敢跑遠?
任向瑋聽了彙報,點頭,說是這樣啊,好辦。
她給市檢察院的趙檢察長打了電話。任向瑋自己原是省裏的檢察官,一個係統的,彼此早就熟悉。任向瑋要趙檢接收吳承業,說這個人雖然從事民政工作,卻是法律專業出身,底子在,讓他搞檢察,學一學就上手了。她告訴趙檢她準備要這小吳的妻子當秘書,不能把人家搞得夫妻兩分,她還會交代市裏機關管理局給小夫妻找個住處,讓他們一到市裏就能安排好自己的生活,這個問題不勞檢察院考慮。
趙檢很幹脆,一口答應。
餘茜這還有什麼話說?死心塌地。吳承業換了個環境,鬱悶沒了。市裏比縣裏天地大,四麵八方人多,講話比較普通,不像縣裏全是鳥語。搬出餘茜的家,不再讓旁人看成倒插門女婿,感覺頓時好了許多。夫妻倆對任向瑋真是感激不盡。
那時任向瑋跟餘茜說了一句話,她說她脾氣不好,跟她工作要特別注意。不要做錯事,誰錯了她收拾誰,自己身邊工作人員做錯,尤其不客氣。
這話很硬。不說擲地有聲,至少聽起來有點嗡嗡,餘音嫋嫋。其巨大壓強,從餘茜三八節晚的緊張和衝動,可略窺一斑。
三八節當晚,吳承業在最後時刻發生了動搖。
兩位民警請他簽字。這是標準程序,110接警處置之後,警官們要填寫一張登記表,記載本項警務處理情況,簡要記載或者詳細說明視具體情況而定。當晚情況比較特殊,無論詳略,留下記載很重要。
那時他們已經離開1024房間。警官們是在接到局長電話之後離開的,除了因為得知當事人餘茜、李國力的身份特別外,還因為事情已經明朗:吳承業報案失實,以捕盜追款為由,騙取警察協助捉奸。吳承業不來這麼一手不一定能把警察請到,因為捉奸這項業務比較複雜,目前尚未正式列入110的服務項目。但是他來了這一手就變成一個問題。由於吳承業是檢察院幹部,情況也比較特別,警察在記載案情時很費腦筋。他們不偏不倚,客觀描述,用極其簡略的文字述說了過程,大意是報案人吳承業聲稱大筆款項被盜,發現竊賊行蹤而報警,警官接報及時趕到城南大酒店1024號房間。經核查,房間內時有兩人,均與報案人相關相識,但是並未涉嫌所報案件。房內未發現報案人所稱的款項和犯罪嫌疑人。
警察要吳承業簽字。吳承業把記錄看了又看,說不行,這個記錄沒有完整反映情況,那兩人有名有姓,他們在房間裏鬼混通奸。警察說這種指控需要足夠證據,以當晚所見,未經查核,他們不能這麼記錄。警察要吳承業考慮清楚,如果實在不能接受他們的記錄,可以在意見欄裏填寫自己的意見。吳承業向警察要了水筆,握在手上,那筆尖在記錄單上晃個不止,一個字都沒寫出來。
這時他額頭上的血已經止住。挨過餘茜一茶杯之後,有人給他貼了兩塊邦迪。吳承業的臉色還青,但是顯然已經漸失酒意。
最後他把筆還給警察,說不寫了。
“那麼你簽個字。”警察說。
他也拒不簽字。警察說這樣不好,別讓他們為難。吳承業罵了一句粗話。
“屁。”他說,“你們知道我是誰,知道那兩個是誰。事情你們局長全知道。誰為難你們,找我,找他們,找你們局長去。”
警察百般勸說,無效。如果說吳承業報案之初挾有幾分酒勁,現在他已經完全清醒。與餘茜砸中他的茶杯以及額上傷口的鮮血不無關係。
警察不能強迫他,那名字最終未簽。
當晚另兩個當事人沒有那麼幸運。出了這種事後,李國力自知不便繼續滯留於市區,他匆匆叫了駕駛員,東西一抓就走,連夜離開酒店趕回縣裏。副縣長大人有車,他那個縣距市區百餘公裏,不近不遠,也就一個半小時的路程,來去相當方便。說來也真是,早哪去了呢?當晚早些時間,他在“嘔吐池”辦完事之後,本該及早撤退,不管酒意多麼纏綿。那麼這個三八節對誰都還是非常快樂的。一念之差,多了這麼幾個小時,現在糟透了,狼狽逃竄。他這逃竄沒竄多遠,尚未走到本縣地界,一個電話打到他手機上。
是市裏一個負責部門的官員。
“你現在在哪兒?”
李國力知道不好。他沒敢說假話,即報稱自己在路上,回縣裏。
“馬上回來,有事找你。”
李國力說:“這都快半夜了。”
“你還想拖多久?”
李國力有氣無力,隻說好的,馬上去。
另一個當事者也一樣。餘茜家在市區,她在事後很快回到家裏,然後於家中接到了傳喚電話。她什麼都沒說,迅速出門。那時本案元凶吳承業尚未歸家,估計是有些怯場,在轟轟烈烈從事完這麼一場非常耗費精神的捉奸活動之後,不想迅速麵對妻子,以防彼此尷尬。餘茜的兒子尚小,上小學,家中有一個鄉下小姑娘幫著帶孩子,是她的一個遠親。小姑娘已經睡了,她把她叫起來,簡單交代了幾句話,就出門離去。
當晚她再沒有回家。
第二天一早,他們的事情迅速傳播於機關內外。
這種事當然是捂不住的。三個當事者之外,有介入其間的警察,有卷入始末的酒店總台及樓層服務人員。酒店是公共場所,人多嘴雜,當天又有幾個會議的人員住留,事件一出當然立刻沸沸揚揚。這一事件無疑“相當震撼”,因為當事者並非街頭巷尾等閑之輩,兩個男子中一個是市檢察院的科長,一個是副縣長,最引人注目當然還屬餘茜,她最不尋常,居然給老公在酒店裏捉了奸。這人不尋常之處除了是市財政局的副局長外,還因為她身後有一個大人物。本市盡人皆知,就是常務副市長任向瑋。
大家立刻明白餘茜最大的麻煩就是任向瑋。出事當晚,在人們剛被“震撼”,滿腦子嗡嗡響,興奮不盡有如醉意盎然之際,餘茜李國力兩位官員已經被責任部門傳喚,徹夜不歸。這很異常。卷入類似事件,鬧出這麼大動靜的官員通常都會麵臨調查,但是不會這麼快,起碼得讓人家喘口氣,平靜平靜,回家做一點準備,想幾條理由,構思若幹辯詞,打一打交代材料的腹稿。哪有聽風是雨,在當事人還頭腦腫脹如鬥、木得不能再木時猝不及防立刻就給叫走的。這種事情處置自有程序,不是一般人隨便可為。肯定有人果斷促成這麼一個厲害行動,在第一時間立刻收拾這兩位重要官員。這個人不可能是其他人,就是任向瑋。當晚吳承業直接給她打了電話。
人們不禁為犯事的兩位官員捏一把汗。這種事不太可愛,卻與貪汙受賄職務犯罪有一定區別,估計掉不了人頭,但是肯定相當悲慘。任向瑋大家了解,她跟餘茜之間的關聯,群眾眼睛雪亮,大家相當清楚。
當年,餘茜給任向瑋訓斥一番,再調到身邊工作,沒幾天裏外就有評價,都說任市長厲害,眼光果然不同尋常,不隻會看住貪官,還看得準幹部,親自挑選的這個秘書真是不錯。餘茜年紀輕輕,卻很沉穩,為人平和,比較低調,但是有主意,文字拿得下來,辦事能力也強。這人看來家教不錯,從小訓練有素,待人接物很得體。她的工作經曆相對豐富,熟悉機關運作規則,又有基層主官工作經曆,比隻在機關裏混來混去的一般年輕女幹部素質好,毛病少。這人最難得的是能吃苦。她所跟隨的任向瑋比較特別,這是個女領導,女領導通常比較投入,工作認真的居多,偷奸使滑、玩忽職守的相對少見。任向瑋比一般女領導為甚,這人不是認真,她完全就是個工作狂。起早摸黑,沒有節假日,有如鄉下種地的趕農忙。其他女領導再怎麼投入,畢竟還得管個家庭,上有老下有小,得有所關照。這人不一樣,她從省城來,卻是以市為家,她在省城有個家,但是早為空窠,她丈夫是個大學老師,去英國當訪問學者,他們沒有孩子。所以任向瑋除了工作還是工作。碰上這種情況這種風格的領導,當秘書的自然苦不堪言,換其他人真受不了,餘茜頂住了。可能因為格外蒙受任向瑋關照,自己受惠,小家庭的危機也得以排除,心存感激,她到市裏後特別努力,很能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