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但是任向瑋並不因此格外客氣。她自己說過,別做錯事,誰錯了她收拾誰。

餘茜跟任向瑋之初,有一回隨同領導下鄉,去了一個山區鄉鎮。時為春天,市領導下村走訪,開會座談,很辛苦的,陪同的縣領導暗中授意,要鎮上表示一下。鎮裏書記鎮長趕緊操辦。該鎮很窮,沒什麼好東西,恰好趕上枇杷成熟了,就用這慰問,聊表心意。鎮裏派人到村裏找,挑大的好的,弄來幾箱。東西很小,不值幾個錢,就沒去報告任向瑋,他們把餘茜叫出來,請她交代司機把東西放進後備箱,分三份,市長、秘書和司機都有幾箱,市長多點,隨員少些,請餘秘書安排。餘茜一看就搖頭,說恐怕不好,任市長交代過,不讓拿下邊東西的。鎮上人說這什麼東西呀,就一點土特產,餘秘書別嫌我們窮啊。縣領導跟著也出來勸說。當時餘茜剛跟任向瑋,對她還不是太了解,加上自己本來就是鄉長出身,類似事情幹得多了,知道這不是個事,因此鬆了口,同意他們往車上裝。當晚回到市裏,車停到任向瑋住所樓下。餘茜讓司機開後備箱,兩人打算替任向瑋把水果箱搬上樓,任向瑋一看氣壞了。

“你還真敢啊。”她說。

那時已經很晚,任向瑋沒有多說,讓餘茜立刻上車,返回,哪裏拿的送回哪裏,連夜就去。餘茜張嘴剛想申辯,任向瑋眼睛一瞪問:“想再哭一回?”

餘茜不敢說了,馬上動身。很尷尬很難堪。

但是任向瑋並沒有就此作罷,她決意要給餘茜一個深刻印象。第二天一上班,她就把餘茜叫過來,窮追不舍。她問東西送還沒有?跟鄉裏同誌是怎麼說的?餘茜是不是感覺很委屈很不認同?她早有交代,不許拿人家東西。為什麼餘茜不聽,自作主張,就是要拿?餘茜是不是嘴饞了?貪吃?年輕女幹部,嘴饞沒什麼不對,想吃到市場買去,為什麼打著領導的旗號這麼去拿?貪圖占小便宜?沒錢買?這是理由嗎?

她居然拿出錢包,說她這裏有。嘴饞了可以找她,她買枇杷給餘茜吃。要幾箱有幾箱,管夠。想吃其他的也行,找她,不許再向下邊伸手。

她又把餘茜整哭了。無聲飲泣,眼淚一個勁往下掉,忍都忍不住。該領導還是那句話:“不許哭。”

有一位女機要員去給任向瑋送文件,親睹此景,嚇得臉色灰白。事後大家多為餘茜抱不平。都說這算個什麼事呢?太普通太平常太一般了,有必要這麼大動肝火嗎?任副市長這麼認真,說輕點是過分嚴格,說重點就是變態,簡直算得上侮辱人格。餘茜跟上這麼個領導真是苦死了。這種話當然隻敢偷偷說。

任向瑋這人風格確實很突出。可能因為多年從事反貪,她非常注意,達到了“有潔癖”程度。這人下鄉,如果在基層用餐,離開時必讓隨員代交夥食費,吃一天算一天,吃一頓算一頓。五元十元,按標準,反正要交。她這習慣很特殊,也讓別人挺麻煩。如今不說她這麼大的官,平頭百姓都懂得蹭飯,隻要有人做東,哪個會掏錢?掏了錢還讓別人犯愁:這麼幾塊錢能往自己口袋裏裝嗎?不行,得往哪個賬本上記?人家任市長不管,她就這麼幹,你不服不行。眼下像她細致到如此程度的官員像是不太多,但是確實也還有。這人有一點好,她隻管自己交夥食費,卻不過問他人交了沒有,畢竟這事太小,交了不算為國家做貢獻,不交不算貪汙*,個人自行把握,沒必要也不可能強求一律。

所以任向瑋為幾箱水果訓斥餘茜不無緣故,有其必然性,並非故意找碴兒欺負人。

餘茜這人有韌性,在別人堅持不了的地方堅持住了。任向瑋是工作狂,她陪著狂,起早摸黑風雨無阻。任向瑋交夥食費,她陪著交,從此不敢拿人家一點東西。這麼一跟兩年。兩年中經常領教領導的批評,還曾遭受若幹次嚴詞訓斥,總的看還是對得起觀眾,可挑剔的地方不多。大家都說,畢竟是任向瑋親自挑選的,這小餘真是不錯。

但是麻煩因此來了,與吳承業有關。

有一天吳承業打電話找任向瑋,請求一見領導。他說自己已經走投無路了,隻好冒昧求見。希望領導能夠抽空聽他反映一點情況,同時先不要跟餘茜提起。任向瑋猛然意識到自己秘書的家庭出問題了。她說:“來吧。”

什麼事呢?餘茜跟吳承業小夫妻正在冷戰,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這一對年輕夫妻在外人眼中非常般配,似乎一直很恩愛,怎麼忽然就爆發冷戰?吳承業說,這一段時間裏餘茜幾乎不管家裏的事,每天早出晚歸,一門心思都在外頭,丈夫兒子都丟在一邊了。吳承業大老爺們兒得早起買菜,得接送兒子上幼兒園,得洗衣服拖地板,同時也還得上班工作,心裏時常感覺不平衡。自己的老婆跟隨領導當秘書,忙一點,家裏事少做一點,他能理解,但是有時實在憋氣時,忍不住也會抱怨幾句。東北“銀”嘛,直爽,有話不能總憋在肚子裏。丈夫的脾氣餘茜當然知道,起初她還有耐心,後來不行了,動不動就吵,然後兩人互不理睬。最近一次鬧得凶了,有半個月彼此不說話。末了餘茜對丈夫說,實在過不下去就算了,離婚吧。

任向瑋聽了,點頭,說明白了,是這樣啊。

她把吳承業說了一頓。口氣比較溫和,沒訓,但是批評。她說看起來吳承業有些大男子主義。大老爺們兒洗洗衣拖拖地板有什麼了不得,非得老婆做才對?餘茜不是偷懶貪玩,她是忙工作。也不是餘茜自己想這樣,她跟她當秘書,沒辦法的。因此吳承業如果有不滿,抱怨老婆不對,該罵她任副市長。話說回來,即使餘茜不當秘書了,幹其他工作,同樣得忙,女幹部不容易,承擔著責任,免不了少洗幾件衣服。既然碰上了,吳承業還是應當多一點理解和寬容,這才真像大老爺們兒。

“回去你主動跟小餘談談,不理不睬不說話可不行,這是冷暴力。不是動拳頭才算家庭暴力,有時候冷暴力傷害更重。”任向瑋說,“別計較她的氣話。記住一條,當初我要調她,她拒絕了。為什麼?她在乎你。”

說過吳承業,任向瑋把餘茜叫來也說了一頓。餘茜這人果然沉穩,家裏大不平靜,在任向瑋麵前竟還能一聲不吭,言談舉止與平日沒一點差別,不讓人有所察覺。但是她顯然心理負擔很重,一聽任向瑋問家庭情況,她眼淚忽然就落了下來。

她說市長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有時候真覺得受不了了。

任向瑋說:“不許哭。”

這一回任向瑋沒再訓斥。她讓餘茜冷靜思考,調整好心態,處理好家庭關係。她強調了一條,很具體,很硬,直截了當,就四個字:“不許離婚。”

“那對你非常不好。”她說,“我不想看你把生活搞得一團糟。”

她問餘茜是否還記得幾年前因服農藥不治身亡的三個青年農婦?“你那三個小媳婦”?記得她們都多大年紀?一個三十二,一個二十六,一個二十九。三個都讀過初中。她們頭腦一熱一起喝下農藥。後來在農用車上她們都哭了,她們說怎麼沒給洗胃呢?她們都後悔了。

“後悔時已經來不及了。”她說,“你想想她們。”

任市長講了硬話,哪敢不聽?餘茜、吳承業小兩口再次柳暗花明。

其實這個時候任向瑋對餘茜已經另有打算。當時市裏著手調整各中層班子,擬起用一批青年幹部,餘茜也在預備人選之中。餘茜跟任向瑋兩年多,工作配合非常默契,任向瑋有些舍不得,但是這人大氣,再舍不得也不想耽誤她。當時任向瑋已經當了常務副市長,說話分量很重。她點了頭,同意放餘茜離開,建議派到基層縣裏任職,說:“這個人當過鄉長,能辦點事的。”

餘茜去了緊挨她老家的一個山區縣,當副縣長,分管文教衛體社會事業,跟當初任向瑋初來本市時管的一樣。這人到任後不久,省裏開會部署一項工作,就是要求省內各市各確定一個縣,作為農村新型合作醫療試點縣,先行試驗。大家都知道這事不好辦,農村經濟發展相對落後,醫療保障非常薄弱,群眾看病難問題極為突出,推行合作醫療無疑是解決問題的一大舉措。但是這件事難度非常大,關鍵在錢。上級會給予支持,但是不可能依賴,大量壓力要由縣財政承受,還得動員農民群眾自願參加,從他們手中收取個人應繳份額,麵對千家萬戶,事情特別難做。試點縣是不容易當的,所謂萬事開頭難,大家心知肚明,知難而退,都不想出這個頭。餘茜到省裏開會,一看大家都推,她主動表態說:“那就給我吧。”

果然如任向瑋所說,這人是能辦點事的。她極其投入,克服了無數困難,試點搞得非常紅火,全省有名。後來有人問起是什麼促成她知難而上?她提到當年自己當鄉長的故事。說那一年鄉裏三位青年農婦喝了農藥,因鄉衛生院不起作用延誤時間,全部慘死。那時任向瑋副市長批評她還想再害死幾個人,問她想過什麼辦法,做過什麼反映。她無言以對。幾年裏這件事一直在她的心裏。

她在縣裏待的時間不長,隻兩年。從縣裏調市財政局後,接她縣裏那一塊事情的就是李國力。這人繼續操持,該縣新型農村合作醫療試點很成功,其做法和成效經國內幾大新聞媒體介紹,已廣為人知。

人們哪會想到居然有這麼一天,餘茜會跟她的繼任者李國力一起出事,在一個快樂的三八節之後。令人感覺奇特的是他們鬧出的這件事跟當年三個青年農婦的冤魂絲絲縷縷,竟還脫不了關聯。

三八節事件發生當晚,他們一起從公眾的視線中消失了。但是沒有消失太久。畢竟不是當年經由任檢察官提出公訴最後掉了腦袋的那幾個著名貪官,不管此刻的任副市長肝火如何大動,被窩裏的這檔子事到不了那個地步。隔日下午,他們分別重新露麵。餘茜回到家裏,李國力則重新踏上昨夜被暫時中斷的返縣之旅。

他們分別做出了解釋。原來他們就像哈爾濱冰雪節上立於鬆花江江麵的兩尊冰雕一樣明淨而純潔。三八節當晚他們怎麼會搞在一起?不是為了“身體快樂”,卻是為了工作。當天晚間,市裏召開的農村合作醫療工作會議結束,安排代表會餐,席間上酒,與會代表借機灌李國力,李國力不能不喝,因為他是試點縣領導,在會上做過經驗介紹,此刻對領導關心同僚誇獎下屬祝賀不能不表示感謝。這一感謝過頭了,弄得他數度離席,去洗手間拜訪“嘔吐池”。當晚難以抱醉還縣,他在市裏多待了一夜。事實上即使當晚滴酒不沾,他本也計劃在市裏多待一個晚上,因為有事想找餘茜副局長。餘局長是原任副縣長,試點工作在她手上破題,沒有她打下的紮實基礎,哪見今日之興旺局麵,哪有今日李副縣長的經驗之談。所以應當感謝她。但是除了感謝之外,更重要的事還有,就是爭取一筆經費。縣裏開展試點,財政投入不少,壓力很大。李國力在會議期間找了同樣參會的市財政局局長,請求市裏予以支援。局長很重視,表示要跟餘茜副局長商量一下,因為社會事業這一塊是她分管。三八節當晚,李國力於席間給餘茜打電話,問她能否於百忙中安排一點時間,聽他當麵彙報一些具體情況。餘茜一聽李國力舌頭有點大,問:“怎麼搞的?又喝多了?”李國力老實招供,還說這裏邊有一半的酒是替餘局長喝的,因為大家知道事情是在餘茜手裏辦起來的,餘茜當晚不在場,大家就要李國力替,不替不行。名利雙收還不喝酒,哪能便宜盡占?所以隻好喝。餘茜問李國力此刻在哪?李國力告知是在城南大酒店。餘茜說巧了,她也在這裏,陪省檢察院的幾位客人。她問了李國力住的房間號,說一會兒吃完飯,她去看看李國力,就在那聊一會兒吧。後來她果然來了,正聊著,吳承業就帶著警察破門而入。

天底下有這麼聊天,或者叫“彙報工作”的嗎?吳承業破門之際,餘茜反應快,不聲不響已經把自己關進洗手間,但是李國力被當場逮著,裹著被子躺在床上,渾身光溜溜*,*都脫在一旁,這怎麼說?人家李國力也做了解釋。他說當晚實在是喝多了,抗不住,頭昏腦漲,進房間後洗了個熱水澡,倒頭便睡,當時醉得連餘茜要來的事都不記得了。後來餘茜來了,他挺狼狽。餘茜看他還醉得不像話,讓他別折騰了,有什麼事躺著說就行了。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

這兩人顯然串過供了,當晚出事後,他們一定躲在哪裏緊急商討過,充分利用了極其有限的一點時間,那時大概已經沒有快樂,隻有無奈和緊張。他們爭分奪秒設計對策,統一口徑。考慮到有一個任向瑋高高在上,他們知道非得趕緊構思,包括具體細節一一想好,就像寫一篇小說,否則哪裏對付得了。他們清楚自己擁有的時間肯定比類似事件的當事人要少,因為任向瑋雷霆一怒,哪容他們有喘息之機。應當說他們共同完成的小說編得不錯,話說得相當圓,破綻不多,但是隻有鬼才相信。

最困難的當然不在於串供,在於他們還能堅持下來,頂住突如其來的調查,始終咬住他們自己編寫的台詞。負責調查類似事件的人都是專業人員,他們很有經驗,不好對付,鬼都不信的東西,這些人自然更不相信,他們很會找破綻,會打心理仗,最終各個擊破。犯事者在串供時一定彼此約定和勉勵過,明白事情後果嚴重,承受不了的。無論如何,死活不能講。但是約定歸約定,事到臨頭不一樣,很少有人頂得住,不管各自如何堅韌如何頑強。這種事大家見多了。但是這兩個人還真的頂住了,至少在第一輪他們沒有鬆口,堅守住他們的供詞。他們犯的這種事雖然影響惡劣,畢竟呈現為桃色,與涉黑涉黃涉毒涉貪有別,沒法往死裏追,而且所謂“捉奸捉雙”“拿於床上”,吳承業和警察當晚在床上隻拿住了一個,難說證據充分又確鑿,加上當事者死活不變,一味拿他們的小說供調查者拜讀,如此頑強,由於事件性質當事者身份種種緣故,調查者還不好狠下殺手,這事確實有其難辦之處。

有一個人為餘茜李國力的小說添加了一個細節,就是吳承業,他也是當事人。

吳承業在接受有關方麵調查時拒絕提供任何情況,什麼都不說了。

“那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他自稱,“你們不知道嗎?”

這人像是後悔了。

於是餘茜李國力得以重新露麵。

餘茜還有一關要過,就是任向瑋。毫無疑問這一關對她來說最難,比麵對調查人員難過百倍。出事當晚,吳承業一給任向瑋掛電話,那般沉著冷靜的餘茜立刻無以自製,當著警察的麵用茶杯奮力猛砸自己的丈夫,為什麼?她最怕這個人。顯然任向瑋是餘茜最不敢麵對的人,她們的淵源大家都略知一二。任副市長早年當檢察官時讀過很多案卷,但是從不讀小說。

餘茜去找了任向瑋。任向瑋不聽她做任何解釋,隻是用力敲了她一句:“不要以為這件事完了。你知道我。”

她不諱言,出事當晚,是她直接找了市委書記,然後召集有關人員緊急研究,決定立刻調查。餘茜當過她的秘書,她態度明朗,決不姑息。下決心那會兒,她就斷定不管是否真有其事,當事人都不會承認。但是不承認就萬事大吉了嗎?

“不要以為哭幾聲就可以過去。”她說。

當時餘茜並沒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