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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三八節快樂

事情發生在三月八日夜,恰逢國際勞動婦女節。事件與節日無關,純屬巧合。

當晚,市檢察院領導設便宴於城南大酒店二樓餐廳,接待省檢察院的客人。省檢來了位處長,帶一工作小組到本市調研,為時三天,這天結束。東道主請吃一頓飯送行,趙檢察長親自出場。趙檢為人細致,特別交代多請一個人,餘茜。

“小吳,你給她打電話。”檢察長說。

小吳是吳承業,檢察院政治處的科長,負責接待事務。領導有令,自當認真辦理,他卻提出異議。他說趙檢算了吧,別叫她,今天三八節,也不知道人家有沒有時間。趙檢一聽就笑,說不錯,這事不能讓你叫。

他親自給餘茜打電話。他在電話裏開玩笑,管餘茜叫“小餘局長”,說你們家小吳聲稱小餘局長還在“百忙”之中。真的忙成這樣?三八節也不能光自己快樂,應當給點麵子,讓大家一起快樂,包括你們家小吳。檢察院的工作,檢察官家屬可以不支持嗎?餘茜一聽趕緊表態,說三八節其實是勞動節,勞動得忘記快樂了。趙檢的電話真是及時雨,太感謝了,堅決服從安排,當好家屬,今晚一定準時趕到。

於是當晚吳承業、餘茜夫妻雙雙上桌陪客,一起快樂。檢察院的客人幹嗎叫餘茜摻和?這有原因。餘茜在市財政局當副局長,她那個單位管錢,跟誰都有瓜葛。此次省檢來調研,主題是基層檢察院裝備情況,跟各地財政部門有關。兩天前調研組找幾個部門開座談會,財政局是餘茜參加,會上還發了言。趙檢特別介紹這位是檢察官家屬,她愛人就是我們小吳。省檢幾個人因此印象倍深。餘茜吳承業一對兒讓人感覺不錯,都上得了台麵。小吳地位不如老婆,卻長得高,挺帥氣,尤其是豪爽,酒量大,特別適合上桌待客。餘茜貴為年輕女局長,長得也不錯,人卻平和,笑模笑樣,平易近人。當晚她坐在吳承業身邊,頻頻舉杯,談吐得體,家屬、局長兩個身份都表現不錯。

這天席間,吳承業打電話安排明天送調研組的車輛,這種事不宜當著客人對著手機說,他起身到包間外打電話,打完電話順便跑了下洗手間。洗手間裏氣味又臭又酸,異常濃烈。時正有一個人趴伏在牆角埋頭處理私事。那牆角安有一個瓷盆,上方釘有一麵標牌,白地紅字很醒目,標明此為“嘔吐池”,名字起得一白二土,卻也足夠貼切。趴在牆角的那人已經吐過一輪,池中有一攤汙物。他還在幹嘔,聲音很痛苦。他把手按在牆頭,腦袋壓在手背上,頭都抬不起來,隻在那嘔,還喘,模樣略駭人。

吳承業掉頭就走,跑上三樓另找洗手間。

他在樓梯口遇到了一個熟人,是市衛生局的。

“你們幹嗎?”他拉住熟人問,“開什麼會?”

熟人說就那個,農村合作醫療。

“縣裏來什麼人?副縣長?”

熟人說沒錯,所有縣區都來,一個縣來好幾個,都是分管副縣長帶隊。昨天今天開兩天,下午結束,晚上會餐,完了散夥。路近的連夜走,遠的明天一早離會。

吳承業點頭。那天晚上他喝了不少酒,這人喝酒不紅臉,越喝越青,當晚他臉色發青,但是很平靜。回到包間後他繼續給省上客人勸酒夾菜,非常敬業,若無其事,跟走出包間打電話前的表現無異。

便宴結束時大約八點,主賓一起沿樓梯下到酒店大堂,幾輛車一一過來,先送走客人,再送走檢察長,剩下的人上了一輛麵包車一起離開。吳承業、餘茜夫妻倆坐一排,餘茜對丈夫說,一會兒讓車拐一點路,她到市政府大樓去。

“還有事?”

“任市長有個會。”她說。

吳承業問她時間長嗎?她說可能吧。她讓吳承業陪孩子先睡,不要等她。

吳承業沒再多問,讓司機先送餘茜,再把車上人員一一送回家。他自己過家門而不入,讓司機繞個圈,把他又送回城南大酒店。

“我這還有事。”他讓司機走,“你走,休息去。”

吳承業沒進大堂,在門外停車場找個偏僻角落打電話。他打了兩個電話,先打政府值班室,問值班員八樓小會議室的會議開完了沒有?值班員說哪兒有會?今晚八樓小會議室沒開。吳承業做緊張狀,哎呀哎呀叫,說不對啊,是不是會議改地點了,在十樓會議廳?值班員說會議廳有個鬼,今晚沒會!吳承業又說有啊,難道是在任市長的辦公室裏開?值班員不耐煩了,說你到底找誰?任市長下鄉,明天才回來呢。

這就清楚了,餘茜撒謊。她剛才撒謊時的表情極其鎮定。

吳承業的第二個電話掛財政局,用相同手法摸清情況,證實餘茜不在局裏。

吳承業決定行動。他臉色發青,雖然不在酒桌上。

他進了大堂,到總台要求查看農村合作醫療會議的住房安排表。吳承業在院裏辦過會務,知道相關會議都會有一份住房安排表放在總台以備查,但是一般不會提供給外人。他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證,說明是檢察院幹部,工作需要,有要緊事項,要求總台小姐合作。小姐一看情況挺特別,不敢怠慢,詢問吳承業具體找的誰?幾個人?吳承業說他隻找一個。

“姓李,叫李國力。”

小姐立刻查到,李國力住本酒店十樓1024房。

吳承業即上電梯,直奔十樓。出了電梯,對麵就是樓層服務台,有一位值班小姐靜靜坐在椅子上。

吳承業再次出示了證件。他詢問1024房間的客人是否在房間裏?小姐點頭,說是的客人沒有外出。吳承業又問剛才是不是有一位女子進入該房間?小姐即緊張起來,說這裏人來人往的,她不知道吳承業說的是誰。吳承業比了下動作,說大約三十四五年紀,一米六五左右的個兒,短發,模樣很精神,穿一件青灰色大翻領女式西裝上衣,有這個人嗎?小姐說好像是有一個,走到那一頭去,具體進哪個房間她沒注意。吳承業問這人來多久了?小姐說好像有一會兒了。

吳承業即在服務台前用手機掛110報警。他自稱有大筆款項被盜,竊賊被他意外認出,跟蹤至城南大酒店十樓。現竊賊連人帶包進了房間。他守在門外,請求警察迅速前來擒賊追款,為民除害。

“一定要人贓俱獲!別讓犯罪分子跑了!”

不到十分鍾,兩位警察趕到現場,時接近晚間九點。吳承業領著他們和樓層小姐一起走過去,指著1024房間,讓小姐叫門。房間外“請勿打擾”標示牌亮著,裏邊果然有人,他們不希望受到幹擾,可以理解。小姐按門鈴,輕輕敲門,聲明“服務員”,用的是她們的標準服務方式。裏邊無人回應。警察果斷道:“打開。”樓層小姐即把手中的通用房卡插入門鎖插孔,電子門鎖“滴”一響,綠燈亮起,小姐一旋門把,門開了條縫,卻無法再推:裏邊的防盜鏈已經扣緊。

“警察!”兩位警察一起喊,“快開門!”

站在一旁的吳承業沒有片刻猶豫,不等警察反應即抬腿猛踹,“砰”的一聲巨響,門後防盜鏈扣被他一腿踢落,頓時大門洞開。警察顧不著責怪吳承業自作主張,一前一後立刻撲進房間。喊道:“別動!”

這是個雙人標間,兩張床。靠窗的那張床空著,被褥整齊,沒人。有個男子坐在靠裏的那張床上,光膀子,身上被子大半滑落地板。男子表情發蒙,極度震驚。顯然是剛剛從被窩裏突然翻身坐起來的,床邊沙發上丟著他的衣物。吳承業走過去,抓住從床上滑落的被子使勁一掀,被子飛到一旁。跟進門的樓層小姐一聲驚叫背過身去,吳承業身邊的警察趕緊拉住他,大叫:“別動!你幹什麼!”

吳承業掙開警察,掏出手機對準床上的男子。男子這時反應過來,即大喊:“吳承業!你他媽的!”

他下意識用手護住襠部。吳承業用手機相機把他拍了下來。

此人*,身上*。他就是李國力,本標房登記房客,剛剛結束的本市農村新型合作醫療工作交流會代表、領隊、分管副縣長之一。幾小時前,趴伏在本酒店二樓洗手間牆上,朝著一個布滿汙物又酸又臭的“嘔吐池”發出痛苦聲響,剛好被吳承業撞見的那個男子就是他。

但是屋裏不見另一個人,如通常應當有的。吳承業不禁發愣,朝窗戶看,窗戶是緊閉的,即使開著,那也不是合適的去處,這是十樓,從那裏跨出去必摔成肉餅。吳承業回頭往桌上看,桌中央丟著一個女式文件包,皮質,黑色,很精巧。

“是她的包。”吳承業說,“在這!”

這時傳來了聲響:“嘩嘩嘩”,有人放水,在洗手間。

吳承業走過去推洗手間門。那門的鎖已經打開,一推大門洞顯。一位女子站在梳洗鏡前,正在洗手盆洗手。不是別個,果然就是餘茜。洗手間被推開後,她把水龍頭關上,沒急著用毛巾擦手,轉過身朝吳承業臉上就是一巴掌,吳承業鐵青的臉頰頓時長出了五個水印。

“我是餘茜,市財政局的。”她對警察說,“你們幹什麼?”

警察表情有些不同了。

“誰都不準使用暴力。”他們說,“我們需要了解情況,請你們都合作。”

餘茜說可以。她要先打一個電話。

她站在衛生間門邊按手機。吳承業站在一側即做回應:他把手機舉高,對著自己的妻子拍照。這張照片不如李國力那張刺激,餘茜著裝完整,唯頭發有些亂,腳上有破綻:光腳丫,沒有穿鞋。

她的動作真是夠快的。她一定是在聽到外邊敲門聲就跳下床,抓起自己的衣物一個箭步衝進洗手間同時把門關上。吳承業他們撞進來,直撲屋裏,沒有誰去注意洗手間。她趁屋裏亂成一團的當兒穿戴完整,甚至還洗了手。一秒鍾都沒有浪費。

她把電話直接打到市公安局一位副局長的家裏。副局長剛好在家,一聽是她很高興,說餘局長有什麼好事?我們的報告批了?等著錢買警車呢。

餘茜笑,說報告已經交上去了,估計沒大問題。但是她這裏有個問題比較大。今天晚上她在城南大酒店,找縣裏的領導商量一件事情。忽然有兩位110民警衝了進來,可能有些誤會了。

副局長急了:“怎麼有這種事!快,把手機給他們,我跟他們說!”

餘茜把手機遞給兩位警察,不動聲色:“你們局長有話。”

這時吳承業再做回應,就在民警跟他們局長通電話時當眾打開自己的手機,這次不是照相,他按號碼鍵打電話找人。幾秒鍾後電話接通。

“我是檢察院的小吳,吳承業。”他說,“任市長好。”

餘茜扭頭,臉色頓時發白。

“我有件緊急事項向您報告。”吳承業對著手機說,“餘茜和李國力此刻在城南大酒店1024房間鬼混。被我發現了。110民警也在現場。”

眾人一不留神,餘茜抓起門邊飲水台上的一個茶杯,用力扔向吳承業。茶杯準確砸中吳承業額頭,砰地掉地,當即碎成數片。

血水從吳承業的額頭上滲了出來。

這事鬧大了。

任市長是誰?為什麼讓如此沉著的餘茜如此衝動?

這兩人很有淵源。

任市長叫任向瑋,本市常務副市長,為市長之下,本市位居第二的行政長官。任向瑋與餘茜一樣為女性,今天三八節,她們一起勞動快樂。任向瑋四十四五年紀,比餘茜大了近十歲,是餘茜的老上司。

五年多前,這位任向瑋從省城來到本市任職,那時她還顯得很年輕,新來乍到,在市政府領導裏排名倒數第一。這人有些傳奇色彩,到本市任職前在省檢察院工作,當過反貪局長,辦過那些年本省最著名的幾個職務犯罪大案,其中有一案斃了兩個重要官員,因此有人形象形容,說新任女副市長年不甚長,貌不驚人,手中卻是“有幾顆人頭”。這人挺好學,本身是法律專業出身,可能由於反貪工作涉及大量經濟事務,工作的需要使之產生了興趣,她在法學之外還研讀經濟學,在職研修,一邊辦案,一邊讀書,讀國內一所著名重點大學的在職研究生課程。她研修的學校和班次都比較有名,質量很可靠,淘汰率很高,與某些瞄準官員的公款錢袋,以收巨額學費發展所謂“教育產業”為主要目的的雜牌MBA班大有區別。大家都知道女生比男生會讀書,女官員看來確也比男官員會學習,這位任向瑋經數年努力,通過了全部課程,各科成績優良,包括外語。然後她通過一門綜合考試,以及論文答辯,得到了經濟學碩士學位。所以她被物色到基層任職,不再判案反貪,讓她當市長,處理經濟建設事務,有原因的,不是亂點鴛鴦譜。

可能由於經曆特殊,特別是手中有那幾顆人頭,這位新任市長讓本市廣大幹部尤其是低級別領導幹部相當敬畏,不管有貪無貪,是否身懷汙點。後來大家才發現這種敬畏其實不全是因為她的經曆,關鍵是人家自有風格。

女副市長到任之初,分管社會事業方麵的工作,包括文化教育衛生諸多事項。那時本市恰出了件事,在新聞媒體上沸沸揚揚。事發於本市屬下一個山區小縣的一個偏遠小鄉,離市區近二百公裏之距。這鄉裏有一個村子,村中有三個青年農婦平日走得很近。有一天上午,三個小媳婦聚在一起,喝下了半瓶烈性飲料。不是二鍋頭,也不是當地農人自釀的地瓜米燒,是“百蟲滅”,一種新型劇毒農藥,瓶裝,裝藥玻璃瓶外標有醒目的骷髏標誌。得益於科學的發達,眼下各種害蟲抗藥性很強,不毒不足以除蟲,所以這種農藥很凶,殺蟲效果尚可,殺人尤其厲害,一小杯足以毒死一個女人。三位小媳婦沒用杯子,她們輪流,嘴對瓶口灌,在酒桌上這種喝法被稱為“吹喇叭”,該瓶農藥已因打蟲子用掉若幹,餘量雖隻半瓶,足夠三小媳婦“吹喇叭”上路。有一個過路農人發現了她們的瘋狂舉動,即大叫,已經來不及了。三小媳婦的家人緊急行動,把她們抬上一輛農用車,趕三十裏山路,拉到鄉衛生院,那時小媳婦們神誌尚清楚,能夠說話,隻說肚子痛,沒有意識障礙。但是鄉衛生院不敢收治病人,因為該院早已破敗,並無正規醫生,隻有一承包的土醫生開點感冒片,塗點紅藥水,哪敢給喝農藥的農婦洗胃。於是家屬們把病人抬上農用車,趕緊再走,直送縣醫院,這一走又是三十多裏,沒到醫院,半道上三位小媳婦相繼口吐白沫神誌不清,到地點已經不治。縣裏醫生表示惋惜,說如果當時鄉衛生院能夠及時洗胃,哪怕先做一點簡單處理,這三個青年農婦可能還有救,不至於如此慘死。

據說小媳婦們都後悔了。農藥是她們自己“吹喇叭”喝下去的,但是送醫院路上她們一個接一個哭了,都說醫院到了嗎?怎麼不給洗胃呢?她們現在不想死了。

任向瑋副市長從本市媒體報道中知道這件事情,她非常生氣,當時就批示,責成有關部門嚴查,為三位小媳婦討個說法。其間一個上午,她在辦公室開一個小會,會後一招手把政府辦一位副主任叫上車,即驅車離開市區,誰也不打招呼,直奔出事的那個鄉村。二百公裏路,開了四個多小時,中午找家路邊店吃碗麵,繼續趕路,下午兩點多鍾,轎車開到鄉政府院子裏,鄉裏辦公室值班人員一見隻覺頭昏,不知這個大官怎麼回事,事前電話不打一個,直接就從天上掉了下來。女市長到了不多說話,就問你這裏頭頭都在哪兒?鄉裏值班幹部報告說書記、鄉長都不在,書記到縣裏開會,鄉長下村去了。女市長說下村幹什麼?不是喝酒去吧?馬上把他叫來。幹部趕緊去打電話,半小時後那鄉長坐著一輛掛著計生服務車標示牌的破吉普跑回來了。女市長一看,還行,嘴裏並無酒氣,居然還是個年輕女子,看上去也就三十上下。

這就是餘茜,日後的女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