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老鄉
陳捷很認真。有時太認真不行,會壞事的。
那時大家守候在高速公路出口,時間是上午十一點十五分。陳捷向黃江河報告,說估計客人的車十五分鍾後到達。黃江河問了一句:“路上沒耽擱吧?”陳捷即認真打電話,打算核實一下客人目前的位置以判定是否準時到達。這個電話打壞了。
接電話的是夏玉龍。他一聽說黃江河等人正在路口恭候,當即發急。
“為什麼?我跟你交代過的!”他說。
陳捷嘴裏哎呀哎呀叫,說沒錯,是交代過不要迎接,情況跟領導報告了。大家說,謝副省長光臨,不接一下怎麼好,因此還是來了。
夏玉龍不說話,手機裏好一陣沒有聲音,估計他是放下電話,跟誰說明去了。他還能跟誰說?必是大領導謝榮光無疑。
好一會兒他說話了:“陳捷,你跟黃市長說,領導還是那個意見:不要接。你們趕緊先回去,我們直接上賓館,一會兒就到了。”
“這怎麼成?”
“省長定的,”他厲聲道,“按他說的做。”
於是就很尷尬了。謝榮光一行前來調研,事前確實交代當地官員不要迎接,大家在下榻地點也就是賓館會麵就行。陳捷跟市長黃江河商量半天,認為還是應當來,於是該到的都到,忽隆忽隆一起前來恭迎。沒想到一上來就碰了一鼻子灰。
陳捷渾身冒汗,很後悔。早知道靜悄悄守株待兔就好了,客人到時大家鼓掌,那時沒有生米,全是熟飯了,看他還能怎麼辦?現在電話一打,死了,人家聞訊認起真,發話要求即刻走人,這可怎麼辦?能走嗎?不走能行嗎?用本地老鄉的說法形容,這裏一個市長不得了,有水桶那麼大,那邊一個副省長更大,有如打穀桶。陳捷充其量頂個小飯桶,他可怎麼擺弄?
黃江河盯著陳捷,等著下文,那會兒沒其他辦法,陳捷硬著頭皮趕緊報告夏玉龍的話。黃江河即眉毛一擰,極不高興。
“這都來了。”他說,“還回去?”
陳捷說:“聽說領導脾氣可大。”
黃江河一聲不吭。
陳捷趕緊出主意。事後證明,這個主意很餿。
他說能不能這樣:其他人員車輛一律撤退,隻留一車兩人,輕車簡從。黃市長肯定得留下來,不隻是迎接,是利用時間彙報工作。他陪市長留下來,協助處理事務。
那時候有四輛轎車停在路口,除市長外還有分管副市長、政府辦主任等相關官員在場,車輛、人員一溜排開,比較壯觀,通常情況下熱烈歡迎需要類似場麵,眼下忽然顯得不合時宜了。不說浩浩蕩蕩,至少過於隆重。當時沒有更好的選擇,市長采納了陳捷的建議,一擺手下令說:“就這樣。你們快走。”
市長發話,大家自當聽從,於是匆忙上車,兩分鍾*,路口處頓時輕車簡從。十分鍾後省政府的中巴車駛出了收費站口。陳捷站在路口邊高舉雙手使勁揮舞,心裏很懸,唯恐駕駛員沒看見這邊有人候著,也怕車上人看到了不予理睬,一氣之下揚長而去,那就太丟臉了。
還好,中巴車駛過來,停在路旁。車門一開,黃江河即上車,陳捷緊隨而上。
謝榮光坐第一排,這是慣例。這人五十來歲,身材魁梧,麵相嚴厲。他伸手跟黃江河握了握,什麼話都沒說。大領導不說並不意味著承認現實,不計較了,自有人出麵替他表示一點看法,這就非夏玉龍莫屬。夏副主任不宜對黃市長吹胡子瞪眼,他隻能對陳捷發話,予以嚴肅批評。
“陳捷你怎麼搞的?省長讓你們走,為什麼不聽?”
陳捷賠笑,說這不怪他,怪黃市長。
舉座皆驚。陳捷趕緊補充,說黃市長是對上級領導感情太深,生怕怠慢了。
“你還敢推!”
陳捷說哪裏推得開,隻能乖乖接受教育。這裏省長市長加一個大主任,三座大山壓在他的身上,他一個小小“神”老鄉哪裏跑?早給壓扁了。
他看到滿車人麵露不解,即加以解釋,說本地鄉下人講普通話嘴角漏風,他這個陳老鄉就變成了“神”老鄉。
於是一車人都笑。但是不敢多笑,因為謝榮光板著臉呢。
陳捷繼續前進,著力活躍氣氛,扭轉不洽局麵。他往車上瞄了一眼,問夏玉龍:“怎麼少了一位領導?夏主任把王處長藏哪兒去了?”
夏玉龍說:“他有點事。”
一旁的謝榮光不高興了,板著臉一擺手,製止陳捷繼續活躍。他指著陳捷問黃江河:“這是什麼人?”
黃江河介紹說陳捷是市農辦副主任,他們主任因病住院動手術,目前工作由陳捷主持。這一次省調研組由省農辦夏副主任牽頭組織,市裏對應,由陳捷具體負責。陳捷這個人嘴巴有點怪,但是工作一向不錯,很認真的。
“回頭你給我查,看他這次是怎麼負的責?”謝榮光說,“三座大山隻會唱高調,管不住一個陳老鄉?怎麼強調都不頂用了?”
車裏頓時鴉雀無聲,挺尷尬。謝榮光指著陳捷,當然不隻是說給他聽。這時候陳捷還能往哪裏跑,隻能沉痛檢討。他還是那一套,說不能怪他,這一次要怪的是謝副省長。大領導事多,重要講話、重要批示不斷下達,人卻難得一見,讓基層幹部了解太少,一朝光臨,真是不知道如何對付,左右為難。
於是輪到黃江河擺手,不讓陳捷多說:“講什麼廢話,死鴨硬嘴。接下來安排好,一切按領導要求落實,別讓省長再不高興。”
謝榮光竟不依不饒:“江河市長,我就要你落實這個。”
他要落實什麼?就剛才說的,查。他說要看看這個什麼“神”老鄉到底怎麼搞的。再三交代別搞那些東西,為什麼置若罔聞,偏偏要搞?這件事如果市裏不查,他就親自過問,緊抓不放。他準備把省裏這一次調研任務交夏玉龍主辦,自己另外開展調研,就查這個陳捷,題目叫做《怎麼搞的》。不是說大領導讓基層幹部了解太少嗎?這一次可以讓陳捷充分了解,讓他知道什麼叫做悔之莫及。
這個人語速平緩,並不高調斥責,也不怒目相向,卻是不怒而威,氣惱之情溢於言表。迎來送往算什麼天大的事?有必要這樣小題大做嗎?人家偏要。車上大小官員個個屏息悄聲,無不膽氣發寒,不知道他是說真的,還是開玩笑。夏玉龍及時出來調控現場。他說謝副省長的重要指示咱們要認真貫徹執行。來之前領導再三強調,一定要改進作風,不許產生不良影響,陳捷明白嗎?
陳捷說明白。
謝榮光居然還要揪住不放:“你明白個啥?”
陳捷苦笑,說領導真是一針見血。實話說他腦子裏確實沒搞明白,但是身子是明白的。此刻他四肢發涼,上氣不接下氣,就跟快淹死一樣。學一句文縐縐的話,叫做“畏懼不已”。真是畏懼不已。
還是沒人敢笑。但是謝榮光不說話了。
中巴車繼續前進。這是當天的第一回合,大出陳捷之意料。
事情本來不該這樣,弄到如此程度像是有些奇怪了。
三天前,夏玉龍給陳捷打電話交代調研事宜時並無異常。談及具體事務之際,他還跟陳捷開玩笑,讓他準備一點怪話,供副省長調研時欣賞。陳捷說,怪話不成問題,要葷的還是要素的?夏玉龍說都要,大小都是人,人都講究葷素搭配,營養全麵有助健康。那時他說話的語氣挺休閑,沒太嚴重。他告訴陳捷,是謝榮光點名讓他負責安排這次調研的。省農辦的李主任帶團出訪,還沒回來。謝榮光不想等,讓夏玉龍抓緊操辦。調研組擬走三個市,夏玉龍把第一站安排在陳捷這裏,他對陳捷比較放心。謝榮光這位領導特別較真,得讓他一下子有個好印象,開好頭,調研活動才能圓滿。陳捷這裏可以看的東西多,他本人辦事特別認真,所以從這裏開始。陳捷便叫苦,說大主任看得起,不知道下麵挺難受。聽說謝副省長厲害得很,駭人聽聞,讓他先去打別人不好嗎?自己這個“神”老鄉隻是個副職,當出頭鳥太小了嘛。夏玉龍笑,說沒那麼可怕的,這次不要別的,就你這個出頭鳥。
當然都是些笑談,他們倆熟,玩笑無妨。電話上探討了一些具體事項,夏玉龍交代說,謝要求本次調研輕車簡從,他自己不帶車,統一用省政府的中巴。下麵也簡化迎送,不必接,直接到賓館見麵就行了。
陳捷說這好,汽油很貴的。
那時候他沒當回事,反正主隨客便,各自高興就行。不料一向黃江河彙報,麻煩就出來了。黃江河說謝省長怎麼搞的?有這麼簡單?沒搞錯吧?
陳捷這才發覺可能真的搞錯了。以往類似事項他管得少,副職不當家。這回主任生病才有他麻煩。他問了市裏接待處,接待處答複說謝副省長近年到本市視察多次,單獨來過,帶隊來過,每一次都由市主要領導出麵,到高速公路出口處接。這是慣例。上邊領導下來都這麼迎接,別的人也都如此,其他市也都一樣。
可是這一回人家作風優良了,特別交代。怎麼辦呢?破一回慣例?黃江河覺得不妥。他要陳捷問一下周邊的人:“別找夏玉龍,他隻能那麼說,問他還為難。”
於是陳捷找了蔡省吾,蔡省吾在鄰市當農辦主任,比陳捷官大。但是彼此老同學,加上不相統屬,私下裏不計大小。夏玉龍跟他們也是同學,人家如今高高在上,儼然一座大山,跟他說話得注意一點,與蔡省吾略有不同。
蔡省吾說上個月謝到他們那裏去過一次,也是帶省裏幾大部門的人,開了一輛中巴車。省農辦李主任給他打過電話,也講不必接。他們覺得不合適,依然全場出動熱烈歡迎,大領導哈哈哈哈,並無異常。
“交代嘛當然需要,總得說說,表示表示,客氣客氣,你怎麼當真了?”蔡省吾跟陳捷打哈哈,“這一套你還不會?”
陳捷也笑,說自己聰明著呢,陳老鄉從來不笨。每一次路過仙山去拜見蔡主任,哪一次他都會先打電話,要求別給他上鹵豬蹄。是不是?這就是提前交代了,多鹵幾塊豬蹄以備咀嚼。
蔡省吾讓陳捷小心點,謝榮光對豬蹄不感興趣。
“他感興趣啥?”
蔡省吾說以他觀察,該領導比較喜歡人,尤其是陳捷這樣的人。他要高興起來,會把陳捷從頭到腳修理一遍,讓陳捷從此容光煥發。
“你讓他修理了嗎?”
“還好,大修年限未到,小修當然免不了。”
蔡省吾講了一件事:他們安排謝看一家台商農業企業,下車時領導忽然指著山邊一棵樹問那是什麼?蔡省吾卻不認識,急中生智說可能是台商從台灣搞進來的新品種。領導說這要是新品種豈不怪事。於是親率眾人過去鑒定該新物種,確認不過是本地早有種植的油萘。於是大領導當場修理他,要求他到省農科院果樹研究所去進修一下,學習一些本地果樹基本常識,以適應農辦主任的業務需要。
陳捷大笑,說蔡省吾活該。上大學時到處追女孩,不好好做作業,時間到了連夜借人的本子抄,現在才知道厲害。
蔡省吾說這位領導不太照顧咱們的麵子,不過高興起來也還行。那天挨了一番修理,他感覺窩囊,卻沒有因此縮頭。後來找到個機會,他向該領導大聲哭窮,說不是自己不認真學習,是單位經費不足,困難太多。末了大領導竟然替他開口,要市裏給蔡省吾多撥點錢,讓他能夠支付前往省農科院進修的路費。金口一開還真管用,市裏一下子給了十幾萬元,一舉解決了該單位買新車安空調的經費缺口。
陳捷向蔡省吾打聽有關熱烈歡迎的各項細節。畢竟是老同學,彼此不必客氣,用不著雲山霧罩,擔心內部事項亂說不宜。蔡省吾一五一十介紹了情況,他還開玩笑,問陳捷幹嗎打聽得如此仔細,有何險惡用心?難道是準備拉領導下水?陳捷跟著也開玩笑,說蔡主任可以拉領導下水,陳副主任就不能學?隻能伸腦袋挨人修理?蔡省吾咯咯地笑,說領導又不是他們蔡家的,那是全民所有製,公共財產人人有份兒,陳捷盡管下手,他哪裏管得著。陳捷便感歎,說如今當大領導真是特別不容易,這麼多人摩拳擦掌,個個冤鬼似的,盡想把他拉下水去。有如《西遊記》裏你來我往那麼多妖怪,都要吃唐僧肉。想來不免為之畏懼。
蔡省吾提醒陳捷,說不要太為領導畏懼,還是多為自己。所謂“閻王好哄,小鬼難纏”,安排類似領導事務,尤其要注意打點好其身邊工作人員,否則哭都來不及。
陳捷問:“你是說招呼好秘書?”
蔡省吾說不錯,謝榮光的秘書姓王,省政府辦的一個處長。
“是不是胖胖的,中等個,戴一副眼鏡?”
蔡省吾說不錯,就這個王。
“還跟著他?”
“是啊,一直都是。”
“這人我認識。”陳捷喜出望外,“熱烈歡迎過一次。”
蔡省吾問陳捷如何歡迎的?感覺怎麼樣?好侍候嗎?陳捷說沒事了。忽然間如釋重負,很高興。別的人指望不了,這個人能幫上忙。這就沒事了。
蔡省吾大驚,說難道這是陳捷在大領導身邊安插的臥底?陳捷說他跟這個王幾乎不認識。但是彼此有緣,看來這回沒問題,可以將領導徑直拉下水去。
緊急谘詢就此打住,陳捷趕緊跑去找黃江河彙報。黃江河很滿意,說這就對了。他當即拍板,按照本市慣例,參照其他地方做法,不管領導如何客氣,咱們該迎照迎,熱烈一點。於是大家隆重前往。
結果陳捷一上陣就碰個滿臉鼻血,大領導果然名不虛傳。陳捷哪能指望什麼臥底啊,那天上午他隨黃江河上了調研組的大巴車,一邊點頭一邊東張西望,頓時心裏發涼,知道自己高興早了:滿車領導該有的都有,獨獨就缺了那個王。
看來這回是在劫難逃。
從高速公路出口前往市區,進入市賓館,車行十五分鍾。一路上氣氛很沉重,但是未出意外,卻不料甫一下車,大領導即刻發作,上了第二回火。
“搞什麼?”他指著大門口問,“誰定的?”
“這沒寫錯啊!”
“馬上拿走。”
謝榮光指什麼生氣呢?竟是擺在他們下榻的貴賓樓大門兩側的歡迎牌。這種牌很普通,一側擺一塊,牌上紅紙黃字,寫有兩條非常一般的標語。左邊一麵為“熱烈歡迎謝榮光副省長率省調研組光臨我市檢查指導”。右邊一麵是“祝謝榮光副省長及調研組各位領導身體健康,萬事如意”。類似標語見諸於多種歡迎場合,幾乎可謂全國通用,並無創意,今天謝副省長駕到,標語上寫的是謝榮光,明日謝省長走了,王主席來了,換成王主席的名字即可,大家一律笑納,反正就是個意思,表明主人熱烈歡迎,客人沒有太多計較的必要。卻不料今天謝榮光認起真來,堅決不予接受。
“早交代不搞這些,”他對陳捷瞪眼睛,“怎麼還弄?”
陳捷說如今鄉下人過年少不了也得貼兩張紅紙,寫兩個“福”字。大省長光臨,沒有兩張紅紙怎麼說得過去?
夏玉龍急了,當即發話阻止:“你還說什麼!快收起來。”
於是小姐、門童們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把兩麵標語牌抬進門廳裏。謝榮光站在車門邊,板著臉一動不動,直到歡迎牌抬開,才拂袖而行。
後來賓館老總向陳捷討教,問這標語怎麼了,讓領導這麼不喜歡?這問題不好回避,因為兩條標語事前曾由陳捷親自過目。這次來的領導大,如何安排讓陳捷很費心,所有細節都很注意,包括標語。卻不料該倒黴時,任你怎麼用心都不管用,橫豎都得碰鼻子,標語也跟著倒黴。陳捷對老總說,看起來咱們真是老鄉,不會搞,弄個標語都發餿。為什麼要寫“光臨我市”?應當寫“蒞臨我市”才對。老總說這還不一回事嗎?陳捷說這位省長叫什麼?謝榮光,謝榮光副省長光臨我市,左一個光右一個光,加上另一邊還有一個光,三光政策嗎?把人家弄光,這怎麼可以?老總說不對啊,謝副省長也不是第一次來,以往抬出來的也是三個光,人家很高興,沒問題嘛。
陳捷純屬胡說八道,他自己心裏有數。大領導何以與兩條全國通用標語過不去?跟什麼三光兩光一點關係都沒有,人家是在借題發揮呢,有如一個鄉下老太婆指著院子裏的一頭豬,罵其貪吃懶做,你以為她真是在罵豬?豬貪吃懶做不是長膘快嗎?求之不得。人家老婆子指桑罵槐,是在抱怨兒媳婦不好。謝榮光對兩條標語發難跟鄉下老太婆罵豬是一個道理,讓他不高興的不是標語,是標語旁大門邊站著的人。當時有十來位大小官員候在那裏熱烈鼓掌,歡迎大領導駕到。這種場麵很普遍,並非刻意安排,絕無創新,大家早就習以為常,問題是今天人家領導惱火這個。
他這火惱得太沒道理,陳捷略有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