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板讓女子給各位領導沏茶。小姐即鞠躬問候,笑盈盈分坐在兩張茶幾邊,賣力施展。謝榮光對麵位子上坐了一個,一雙巧手於眾目睽睽下在茶具上飛快動彈,白淨耀眼,細如景德鎮剛出窯的薄瓷茶杯。
“這小姐功夫特別好。”小老板誇耀。
謝榮光突然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站起身走出門去。
陳捷心知不好,趕緊跑步跟上。黃江河夏玉龍及調研組其他人等麵麵相覷,片刻間大廳裏一片椅子聲,大家相繼匆促離席,追趕出門。
謝榮光不吭不聲,表情氣惱。原來他心情尚未根本好轉,不留神間又給惹著了。活該陳捷倒黴,此刻隻能追在後邊叫喚:“省長,省長慢點,這地板不平。”
謝榮光即訓斥:“搞什麼名堂!”
黃江河追上前。謝榮光指著陳捷對黃江河發話:“你說,這個人怎麼搞的?”
黃江河瞠目結舌,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
謝榮光說:“記住,我說過了,給我查他。”
陳捷即苦下臉來。謝榮光喝道:“上車!”
於是動身前往茶園。一路上謝榮光滿臉怒容,沒誰知道他為什麼突然如此光火。
夏玉龍把陳捷拉到一邊,很生氣。
“陳捷你怎麼搞的?”他說,“領導好不容易高興一點,又不行了!”
陳捷還說不怪他,怪小老板太認真,看來太認真確實不行。前些天他專程到這裏安排調研事宜,發現小老板毛手毛腳,即交代他找兩個會沏茶的員工備用,到時候領導不喝茶算了,有興趣就把好手使上。所以小老板才特地去弄兩個美女為領導服務,哪知道人家煩的偏偏就是這個。美女是禍,一點不錯,讓美女出場真是餿主意。但是話說回來大家都有些冤枉。畢竟人家小老板不是拉皮條,美女們盡管細皮嫩肉,卻不是桑拿浴室的按摩女,或者*裏的暗娼。人家沒想在這裏拉誰下水,不外就是給領導展示一下茶藝和手段,這也不行嗎?
“你自己看看,這行還是不行?”
陳捷說他真是不服。這不是他自作主張,事先他特地了解過,找的是蔡省吾。蔡告訴他上個月謝在那邊調研,曾抽空專門欣賞過當地茶藝團的表演,聽說對該市的茶和茶藝小姐評價都不錯。怎麼到了這裏就跟人過不去?臉一拉就教育上了?
夏玉龍說:“早跟你講過了。不知道謝副省長脾氣嗎?他今天不痛快。”
陳捷說這回死定了,冤枉。
陳捷決定趕緊采取措施,再上一個主意,不管餿不餿,先辦就是,以備謝榮光言而有行,真要一查,對陳老鄉實施“調研”。鄉親們有說法,叫“菜葉死青,趕緊使肥”。陳捷使的什麼肥?茶葉,綠色食品。
他把茶場小老板叫到一邊,讓小老板即悄悄準備十五袋最好的特級精品茶,用禮品袋裝好,安排一輛車立刻拉走。各項費用按成本價打點折,屆時他會讓財務人員轉賬結算,不加重小老板負擔。省調研組人員自謝榮光起到司機止,一共十五人,陳捷安排每人一袋,不多不少。市縣陪同人員就免了,節約成本,也防擴大影響。
小老板趕緊讓人操辦去了。
謝榮光及調研組一行在黃江河和市縣一批官員陪同下,看過茶園和製茶廠,上了停在路旁的車輛,離開茶場前往下一處參觀點。
夏玉龍問陳捷:“看你一路跑來跑去,這個電話那個電話,幹什麼呢?”
陳捷說他還能幹什麼?做好下一步安排。
“考慮周到些,特別是細節。”夏玉龍交代,“別再讓他不高興。”
陳捷說明白,謝副省長已經發過幾回火了。看來這次大領導不僅是來開展農業調研,還是專門來教育他的。他一向自以為認真,這回左弄右弄總沒弄對,搞不明白,對領導真是了解太少,心裏很憋氣。如鄉親們所說,犁到了,耙也到了。大領導火發了,話說到了,陳老鄉不更認真一些無異於找死。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輛車正快速行駛在返回市區的路上,車上裝有小老板提供的禮品茶。這些禮品將直送市賓館,那兒有人負責張羅,務必趕在客人返回之前,讓賓館服務人員將禮品悄悄送入他們所居的房間。
這是什麼?以陳捷的玩笑說辭叫“拉領導下水”。從謝榮光已經表現出來的情緒推測判斷,陳捷如此行動無異於自己找死。他癡呆了嗎?沒有,他並非自作主張,且這般送禮早有前科。
事情就在那一年,陳捷被夏玉龍叫到酒店裏陪王處長等人喝酒之後。那天晚上陳捷沒有淹死那個王,相反,他自己險些被人家淹死。大領導的秘書年紀不大,果然高手,對酒精似乎毫無反應。他誇口,說曆經無數戰鬥,不管在上層在基層,從沒讓老板丟過一次臉。陳捷與之周旋到午夜一點,感到有些支持不住,一心指望手機鈴響,老婆發來撤退信號。還好夏玉龍見好就收,主持罷兵。夏玉龍說領導明天還有重要活動,四位還要百忙,今晚就到這裏。陳捷鬆了口氣,趕緊安排後事。夏玉龍已經交代清楚了,除了當晚消費,讓酒樓送上四條中華香煙給客人當禮品,還有兩盒精裝禮品茶,請那個王帶給老板,這就是謝榮光了。
茶是上品,價格不菲,以夏玉龍的名義,由陳捷買單。陳捷付錢時有些心疼,但是一聲不吭。事實上他也不吃虧,一個月前夏玉龍從省廳要到一筆數十萬元的農業項目經費,戴帽下達給了他那個舊城鄉。
客人沒有推辭,類似場麵一定司空見慣。王說了半句話:“夏玉龍你幹什麼。”
夏玉龍說小東西,不成敬意。
陳捷插嘴,說要是各位領導看不上,他“神”老鄉隻好全數背走,回他老家連山,去跳那個水潭。
客人們覺得奇怪,問陳捷什麼意思?陳捷說他老家的阿三這幾年鬧得特別厲害,每年都有個把小孩被拉下水,喪生潭底。鄉親們想了很多辦法。一方麵是教育小孩子不要下潭玩水,一方麵就是跟阿三商量,給它燒紙,剪幾個小人燒給它,讓它不捉真人,抓紙人頂事。這個辦法基本無效。有人記起當年的事情,說陳捷跟阿三有緣,把他扔下去找阿三談判可能有用。弄得陳鄉長畏懼不已。一個鄉長本該為群眾不怕犧牲,怎麼能不跳潭呢?他聲稱跟阿三談判也得帶點禮物,備齊了才好下水。各位領導看不上這些煙啊茶啊,是不是存心逼他帶去跳潭?
夏玉龍哈哈笑,說陳捷就是怪話多。
客人們欣然而歸,帶上各自的香煙,還有茶葉。
當晚的事情卻不止於茶葉。
夏玉龍領著客人上車離去,把陳鄉長留在酒樓結賬。陳捷簽完字辦完事,剛要走,電話來了,卻是老婆告急,說兒子突發高燒,讓陳捷趕緊回家。這是他們事前約定的撤退暗號。那時陳捷發笑,說怎麼不另外找個人說?盼咱們兒子生病是嗎?兒子真是倒黴,半夜裏還要配合發燒。他老婆愣在那邊說不出話。陳捷告訴她沒事了,戰鬥已經結束,客人走人,本人健在,不勞兒子發燒了。他老婆鬆了口氣,說那好,不能咒老人生病,隻好說自家兒子。陳捷關了手機剛要動身回家,電話又來了,卻是夏玉龍。夏問他是不是還在酒樓?他說現在正在門口。
“不要走,還有事。”
幾分鍾後轎車過來帶陳捷離去。車上除夏玉龍,就剩王一個客人。
夏玉龍說,王處長白天陪領導工作,晚上為領導戰鬥,累壞了。他想洗一洗,按摩按摩,恢複一下。找個地方吧。
陳捷說:“明白。”
陳捷在車上趕緊打電話,這回不找老婆,找小舅子。陳捷的小舅子在稅務部門工作,管辦公室,經常有接待事項。這人比較花,吃喝玩樂事項沒有他不知道的。小舅子居然還沒睡,在外邊跟人還在喝。陳捷告訴他有貴客需要,請他幫助安排一下。他問了幾句,說沒事,等會兒回電話。
當時夏玉龍跟王在車後邊悄悄說話。夏講他的事別的人不好找,隻能拜托王處。王說放心,不會有問題,回去就跟老板提。夏說老板那種脾氣,真是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王說要是誰都摸得著,那還當什麼老板?
兩人談論的肯定是謝榮光。
陳捷手機鈴響,小舅子的電話到了,讓他們去太平洋浴宮,於是立刻動身。
太平洋浴宮在城西,為新建高消費場所,在本地名聲很大,主業為桑拿浴,其他各種服務齊全。所謂服務齊全指客人可以正經洗浴,也可以另有所圖,想幹什麼有什麼,隻要付錢。他們的車到達浴宮大門時,已經有人立在門邊恭候,把他們迎進了大堂。這就是陳捷小舅子找的聯絡人——浴宮裏的一個業務經理。
陳捷什麼都沒說,就是讓該經理把兩位客人帶進去。那人也什麼都不問,隻說跟他來,領著兩個人上樓往深宮裏走。
夏玉龍問:“陳捷你呢?”
陳捷笑笑,說不要管他,他自己安排。
那個王眯起眼一瞥,忽然問:“這裏有相好的?”
陳捷說好幾個呢。
於是哈哈哈,笑得都很曖昧。
陳捷在這裏哪有什麼相好的。他哪都沒去,事情交代清楚就坐在大堂裏等。幾分鍾後,夏玉龍匆匆走了出來。
“陳捷你在這兒啊。”他說。
陳捷說他還哪裏跑?夏副王處洗澡,他管買單,同時保駕護航。
那個王不在身邊,夏玉龍不用過於掩飾,他顯出不快,搖著頭對陳捷說,這洗什麼鬼澡,裏邊男男女女全是光的,整個就是*場所。這小王年少得意,營養太好,精力過剩,也太好色了。真是的,這麼一個晚上也不能忍,就要玩這個。有什麼辦法,人家那種身份,敢開口,咱們能拒絕嗎?
陳捷說瞧,這誰是阿三?誰拉誰下水啊?
夏玉龍問:“陳捷你找這地方安全嗎?”
陳捷說他可不知道。他小舅子介紹的,應當還行。類似場合都可能有一些小姐不愛衛生,染有性病,難免。那個業務經理是裏邊的人,他幫助安排,情況應當會好一點,起碼安排一個清楚點的吧。但是王處還宜自愛,幹活的時候加點保險,否則自己染病還是小事,萬一潔具用品使用不當感染了大領導,那就鬧大了。
夏玉龍說:“別講瞎話。”
他所謂的安全不是說這個,指的是會不會忽然碰上警察掃黃。陳捷說這麼晚了,警察也該睡了。警察不是咱們的嗎?怎麼輪到夏副縣長如此畏懼?
“陳捷你少來怪話。”
夏玉龍為人一向小心,如果不是陪客,他哪會到這種地方。剛才他硬著頭皮陪著王鑽進深宮,因為不做一起下水姿態,對方可能會有看法,弄不好還起疑心。待對方關門逍遙,他立刻甩掉小姐糾纏,掉頭走開。這時候考慮很具體:他到此地任副縣長兩年,出頭露麵多,認識者眾,要是讓人看見在此場合出入,肯定有話。於是不免著急。他對陳捷說不行,他要先走,這裏全權委托陳捷處置。
陳捷說他也一樣十分畏懼。一塊走吧,那家夥淹死算了,咱們不管他。
夏玉龍生氣,說又來了。能這樣嗎?人家是上邊來的,跟大領導的,不管怎麼樣,咱們下邊人總得照顧好,要出什麼事情可就壞了!
陳捷說他壞他的,又不是咱們嫖娼下水。夏玉龍說他後邊是誰?陳捷說難道他下水就是領導下水?他嫖算領導也嫖,或者還算他替領導嫖?像鄉下人說的,生兒子豁嘴,隻怪媒人?夏玉龍急了,說陳捷胡攪什麼,學土話裝傻,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嗎?他後邊要是沒個大領導,咱們哪會到這裏來!
陳捷發笑:“行了行了,跟你開玩笑的。”
他說上頭來的王處在裏邊快活,留個下邊的陳鄉長在外頭侍候就足夠了,不必用上縣領導,那也太鋪張浪費了。
夏玉龍匆匆離開。
陳捷在大堂裏獨自守候。老婆的電話到了。陳捷本已通知完事走人,馬上回家,老婆左等右等不見,害怕了,以為路上出事,趕緊打電話追問。陳捷告訴老婆臨時有事,又給黏住了。老婆不解,說半夜三更,什麼好事那麼纏人?陳捷不禁發怒。
“好個屁。”他壓低聲音,咬牙切齒,“老子怎麼他媽的幹這種事。”
老婆大驚,說怎麼了?陳捷說沒事,快睡。即關了電話。
堂堂鄉長,道貌岸然,坐在此地護衛這麼個家夥嫖娼,拿鄉財開支買單。想來真是他媽的。但是有什麼辦法?生過氣了還得等。等待了一個多小時。估計差不多了,裏邊貴人過剩之精力應當基本耗盡,也該悄無聲息溜出來了。忽然大堂裏撲通撲通,聲響雜遝,十幾個警察從外邊衝進門來。
夏玉龍那張嘴真是厲害,臨走前嘰嘰咕咕,擔心這裏不安全,會不會碰上警察掃黃。不料一言成讖,警察應聲而來,簡直就是蓄意召喚。
陳捷動彈不得,坐在那裏看一組警察衝上樓梯。這時大堂裏亂成一團,有小姐匆匆跑過,尖聲叫喚。留在大堂的另一組警察大聲吆喝,控製局麵。警察讓大家安靜,坐在各自的位子上,配合他們依法履行公務,開展例行檢查。
有一個警察走到陳捷麵前,要他出示證件。陳捷說自己沒帶證件。警察說那行,一會兒跟車走,到分局去做筆錄。陳捷點頭,指著對麵另一位警察小聲說:“能不能請你們領導過來一下?”這邊警察吃驚了,問陳捷認識他?陳捷說有些特殊情況。
原來這些警察來自城關分局,當晚突擊掃黃。大堂裏那人是分局副局長,曾在陳捷的舊城鄉當過派出所副所長。他看到陳捷,不動聲色,沒說一句話,肩膀一拍了事。陳捷站起來往外走,警察不加阻攔,即予放行。
陳捷能一走了之,脫身而去,把那個王丟下不管嗎?他知道不行,盡管比較解氣。事情至此,再他媽的也隻好一邊在肚裏罵娘,一邊繼續。他沒有走遠,就守在門外等候。十幾分鍾後一行人被帶出浴宮,均*嫖客,多衣冠不整,狼狽不堪。警察把他們押上停在門外的麵包車,陳捷在人群中看到那個王,頭發蓬亂,外褲的拉鏈都沒拉上,出門後站在一旁拒不上車,伸著頭東張西望,像一隻突然受驚的大鳥。
陳捷走到警車邊,分局那位副局長正靠著車門抽煙。
“你沒走?”副局長表情吃驚。
“等那個,”陳捷指著王對他小聲道,“省裏來的。領導。”
“啊。”
情況顯而易見,需要一個鄉長在下麵恭候,這嫖客肯定不同一般。
陳捷說是縣裏請的,這人後邊還有更大的領導。來桑拿,可能有點誤會。需要的話他馬上給縣領導打電話,隻是這麼晚了,領導都在睡覺,事情影響大了恐怕不好。
副局長點頭,說知道了。
幾分鍾後陳捷帶著王上了旁邊的一輛出租車,陳捷吩咐直開賓館。王處長驚魂初定,上車後一言不發,陳捷什麼都沒說。
兩人一直保持沉默。半路上突然有手機鈴聲打破沉默,卻不是找陳捷,是王的手機鈴響。他接了電話。
“廳長,是我。”
老板竟然尚未安寢。
“我讓他們找了個安靜地方處理材料。天亮起床給您,沒有問題。”王說。
陳捷不屑。他想,本來真是有些材料要處理:警察的筆錄材料。
領導在電話裏問起了某一件事。王回答:“那張盤是她參加電視台超級模特大賽的錄像,點一下就出來了,很清晰。”
聽起來有些曖昧,比太平洋浴宮裏的暗娼檔次顯高。
他們還談到了茶葉。王說:“回頭我送兩盒茶葉上去。您試試,口感非常好。”
該兩盒茶葉以夏玉龍的名義,是陳捷花的錢。
最後是一個生活細節。王說:“小藥瓶在您床頭桌的抽屜裏,保溫杯裏的水是熱的,在辦公桌上。”
他始終沒跟陳捷說話,陳捷也始終一言不發。兩人保持沉默,直到賓館分手。離開前彼此習慣性地伸出手握了握,陳捷頓時感覺不同:這回對方使了勁,用力握緊,不像幾小時前酒樓初見時那般軟綿綿兩指頭一碰,純粹敷衍。
後來他們再沒握過手,直至此番謝榮光副省長駕到。準備熱烈歡迎之際,陳捷曾猜想如今王處伸出的手是軟的,還是硬的?以情理判斷,即使沒有最後那麼硬,當不至像最初那麼軟。
人家沒有隨老板光臨,猜想無以證實。
陳捷依舊為領導準備了兩盒禮品茶,相信口感依然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