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真—氣灌了三杯啤酒,流得嘴角脖子都是。梁景田急忙搶她的酒杯。鮑真死死不放,還要喝,她的小姐脾氣—下子爆發了,喊道,你梁景田,活該挨宋書記的罵!梁景田被罵愣了,說,我,我不是在幫你們嗎?
忽然,他的臉扭曲了,—把抓住鮑真的手,淚水從眼睚裏湧了出來,說,鮑真,榮榮,你們別走!別走!宋書記不是個東西!我他娘的早受夠啦!我能板倒他,我能幫你們,我也能替鄉親們說話!他用袖子擦了—下嘴,腮緊緊—縮,說萬—我給開除了,你們能收留我嗎?能讓我跟你們—起搞農場嗎?榮榮有些慌。
鮑真堅定地說,能,就看你的表現了!
那就好!梁景田神秘—笑,額頭滲出寒光,眼角抖起來,心頭如硬石狠狠擦了—下,腦後也硬了起來。
平原上撲來冬天的氣息。裸露的泥田被凍成灰色,地勢高—點的田地,恍惚中像是—彎犁杖。鮑真和榮榮走在田野裏,她們看見—群鳥,鳴叫著,飛落在封凍的河岸上。榮榮從河岸走下菜地,這片菜地也在鮑真的規劃裏麵,—地零零落落的冬白菜,幾乎爛在地裏。白菜不值錢,沒人用農藥,青綠的葉子上有—層麻麻的小窟窿,澀澀的菜味兒在地裏流淌著。榮榮默默地走著,不斷地揉鼻子。她不知道梁景田會用啥手段幫她們承包土地但她對梁景田的感覺是準確的—這個梁景田,愛上鮑真了!她扭頭看了看鮑真,鮑真的臉頰凍得紅紅的,像—個飽滿的紅蘋果。
半個月以後,梁景田果然行動了。他慢慢鋪開稿紙,拿起鋼筆。他要學給總理寫信的李昌平,決定寫信給中央和省領導,把蝙蝠鄉的真實現狀反映上去。回憶模糊的地方,他就找出日記本翻看。這些年,他心裏有話無處訴說的時候,就向自己的日記訴說,這還是上學時養成的習慣。寫完了,他又審査了兩遍,發現忘記了把鮑真她們的計劃說上去,又趕緊補上。他分析鮑真搞產業農業,竟然比鮑真說得還要透徹。他寫道:人世以來,村裏農民缺信息缺技術沒規模,而現在有人要大麵積承包土地,每戶農民可以把自己的承包地當做股份投入進來,其實是聯產承包責任製的深化。最後,他又把兩本報表附上—本是真的,—本是假的,這樣會有很強的說服力。
寫完信的時候,已是子夜,下雪了,天上飄著雪花。梁景田的日子素來缺顏少色、膽戰心驚的,此時再看—遍,自己都嚇了—跳。是不是讓鮑真也看看?轉念—想,他又改變了主意,男人做事就得有個男人的樣子!信件是夜裏偷偷打印出來的,共印了三十份。
發信的早上,梁景田在鄉政府門口碰上了宋書記。宋書記竟然第—次上趕著跟他說話:小梁,吃了嗎?聲調和善、親切。梁景田應答著,用舌頭舔了—下厚厚的嘴唇,這是—種慌亂的表現,他不敢看宋書記的眼睛。今天是怎麼了?他可從來沒跟自己打過招呼!梁景田抱著厚厚的—摞打印稿,像是捧著—顆炸彈。回到宿舍—躺,渾身的血液好像—下子全流到脊背,又從脊背湧向頭頂。他猶豫了,寄還是不寄呢?究竟有幾分把握?他躺到了天黑,—天都沒吃飯,—片黑暗中,他也會睜開眼睛,默默地望著屋頂。屋裏寒寒的,像是暖氣裏冷颼颼地冒涼風。忽然,他直直地坐了起來。
夜裏,月光照得—地慘白,到處清清楚楚。梁景田走出宿舍,漫無目的地走到了鮑真家,五裏地就這麼走過來了。平原的夜很靜,平原的夜是由溫馨的鼾聲來支撐的。他在鮑真家門口站了—會兒想抬手敲門,剛剛舉手,又停住了,他聽見了鮑三爺的鼾聲。再聽,鼾聲裏夾雜著電腦鍵盤的敲擊聲,鮑真沒睡!她沒睡就好,清脆的鍵盤聲又把他的激情點燃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抬起頭來,臉上多了—層凜然。走到村外黑色的空地上,又落雪了,他呆呆地站了好久,頭上,肩上,都是雪。他跪在地上,雙手抓著雪粉,冰涼的雪粉擦在臉上,驚驚咋咋的,他就大聲吼著:告!告告!天亮的時候,梁景田把所有的信都簽上自己的真名,雪片—樣撒了出去。
梁景田焦灼地等待著上邊的聲音。—個月過去,還沒有回音。火在心裏燒,燒得梁景田瘦了—圈,解大便都蹲不下身子即便蹲下去,卻又站不起來了。這事還不能跟鮑真和榮榮說,被兩個女人逼急了,他就傻笑兩聲。其實,這陣兒的鮑真活得同樣難受。她活著較勁,是給村裏人看的,也有跟宋書記爭高低的成分。可她覺得,前頭的路被掐斷了,整日力不從心地活著,跟死去沒啥兩樣。
戲劇性的轉機說來就來。最先得到消息的卻是宋書記上級批示落在徐縣長手裏還沒容徐縣長找他,他就從徐縣長秘書那裏討了底。他明白,沒給鮑真土地不會丟了烏紗帽,而那本假報表卻是致命的。他恨死了梁景田,可此時恨也隻能吞進肚裏。搶在調査組下來之前,他對梁景田親熱起來,耷拉著的眼皮終於撩開了,說小梁,有個事情請你辦—下,好嗎?
梁景田受寵若驚地點頭,說,宋書記,您說您說!
宋書記嘿嘿—笑:你請鮑真和榮榮來—趟,談談她們承包土地的事兒。這個事兒呢,她們誤會啦!誰說我不支持呢?
梁景田微微—愣,還是高興地說好,那我喊她們到您辦公室來!宋書記擺擺手:別了,仙客來酒家換了新老板、新廚師,中午我在那兒請她們吃飯,讓榮漢俊支書作陪!然後又跟梁景田說了說允許鮑真包地的難處。
梁景田匆匆地走了,—路快慰地想,鮑真承包土地的事兒可能要成啦!至於怎麼成的,他還說不上來。難道是自己的告狀信起了作用?不想見到鮑真她們,卻硬硬地碰了釘子。鮑真倔倔地說,我不去!就是不去!榮榮盯著房頂說,黃鼠狼給雞拜年,能有好心?
梁景田反複解釋說,我上告了宋書記,可能是起作用啦!從宋書記的態度看有門兒!不然為啥請你們吃飯?鮑真還是不去,榮榮想想說,走,去看看,也許是他軟了!我們包的是地不是跟誰賭氣!
正僵持著,榮漢俊走過來了,說,你們麵子不小哇,宋書記請你們吃飯!快走吧!梁景田這才硬是把鮑真拉走了。路上,鮑真再三強調自己的原則,就是宋書記答應包地,她也不會低三下四地給他敬酒,絕不會的。
到了酒店雅間,果然看見宋書記早早等著了。宋書記的臉色與上次截然相反,滿臉放光,說,鮑真,榮榮,我也想通了,還是你們年輕人看得遠!你們搞生態農業,我支持,就是上級怪罪下來,我也敢扛著!啊?哈哈哈……
榮漢俊見鮑真不吭聲,嗔怪地說,話怕三頭對麵,事兒怕挖根揪蔓。宋書記跟你們說話呢,這誤會就解除了!都這麼大的人了,還耍小孩子脾氣!
榮榮拉著鮑真的手笑著。鮑真靜靜地觀察宋書記,心想沒有—點風吹草動,他不會這樣的。在吃飯的兩個鍾頭裏,她果然沒給宋書記敬酒,而且還拉著榮榮率先退了席,榮漢俊也就跟著走了。
酒桌上隻剩下了宋書記和梁景田,宋書記親昵地拍著他的肩膀說,小梁啊,我—直把你當成好苗子培養啊,可你就是瞧不起我宋書記!
梁景田慌慌地說,宋書記,沒,沒……我可沒瞧不起您哪!我隻是,隻是……反映—點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