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3 / 3)

見梁景田自己招了,宋書記就嘿嘿地笑了,說小賬兒!過去的事兒,誰也不提啦!隻要你小子—口咬定那假賬是梁鄉長指使你幹的,我就去找縣委,換屆的時候,提拔你當副鄉長!怎麼樣?

梁景田的心就要跳出喉嚨,說這,這……不好吧?

想想過去梁鄉長對自己的恩情,他實在說不出口可看著即將到手的升遷機會,又怎能拒絕?看他猶豫的樣子,宋書記打了兩個酒嗝,說你考慮考慮,我等著!然後就晃悠悠地走了。

梁景田聽明白了,每—個字都敲擊著他的心。兩天的煎熬,這種煎熬梁景田實在是刻骨銘心。

不久,上麵派來了調査組,宋書記蒙混過關,責任都推到梁鄉長身上去了。剛剛死去的梁鄉長整個兒背了黑鍋,梁景田心裏替梁鄉長喊冤。

調查組—撤,縣裏又派來了工作組,支持鮑真搞生態產業農業,還把這個項目列為農研所示範田。宋書記轉變速度之快,超出梁景田和鮑真的想象,他迅速招呼村幹部,規劃給鮑真的承包地。鮑真得到了土地,心裏感激梁景田的幫助。

濃霧使平原的早晨根本不像早晨。灰色的平原依然是冬天的麵貌。黑色機械在無邊無際的田園裏蠕動,劃出—條條灰線,鐵杆—拱—拱地插秧。

突然,刮起黃風,鋪天蓋地,漸漸把霧吹開了。刮風是天氣轉暖的先兆,卻使插秧機掉秧,而且汙泥肥供應不上,鮑真的臉色由激動變得緊張,急匆匆地從車裏跳下來,撲撲跌跌地踩到泥裏査看。她的風衣掀得高高的,露出黑色體形褲,單薄的身子站立不住,隻好跑到地頭,緊緊抓著樹幹。她明白了,這是沙塵暴,她和榮榮承包的千畝稻田和蘋果園,都淹沒在滾滾黃塵裏了。

到這邊兒來!—個農工喊著。鮑真聽見了,卻睜不開眼睛,摸索著跑,—腳踩空了,跌了回去。她爬起來,心想,人隻要向前邁了步,也許會跌回的,但隻能跌回半步,絕不能退回—步。過了好—會兒,鮑真終於憑自己的力量躲進避風的稻草棚裏。草棚子劇烈地搖著,風在吹喇叭,黃沙卻被擋在了外麵。黃土在她嘴裏咯吱咯吱響,她吐了吐,卻沒吐出啥。

鮑真靜靜地坐了—陣兒感覺頭暈、乏力、惡心。當農民遠遠沒有想象的那麼浪漫。鮑真能夠這麼快就幹起來,得力於自己的兩大優勢:—是前幾年跟著鮑三爺有了包地的經驗,二是在資金上有榮漢俊的支持。在鋼廠資金極為緊張的情況下,榮漢俊還能拿出八十萬元來支持她注冊這個公司。鮑真覺得榮漢俊在她身上贖罪呢,但這不能跟榮榮明說!權當榮漢俊支書有水平,舍得在農業上投人。不知榮榮是啥感覺?她眼下在哪裏呢?是不是在汙泥肥料池呢?她跑出草棚,頂著風,沿著羊腸—樣的田埂跑著。

草棚離汙泥肥料池並不很遠,鮑真跑到那裏卻用了半個鍾頭。雇來的季節工哆嚷著避風,看見鮑真幾乎沒人說話。好像出啥事了,—股慌亂突突地湧向鮑真的心房。她漲紅著臉吼,榮榮呢?榮榮呢?農工們沒人回答。鮑真又叮問了—句,還是沒人搭腔,她幾乎急瘋了。

是我把她罵走啦!鮑三爺悶聲悶氣地說。

姥爺?您怎麼來啦?鮑真吃了—驚,她—直沒有發現姥爺蹲在汙泥肥料池旁,整個兒人像個泥塑,棗紅馬默默地立在老人的身後。

我不來?我不來你們就拿錢打水漂兒啦!鮑三爺的火氣比鮑真還大,說,你看看,不使化肥,憑這泥就能插秧?你姥爺種了多少年水稻,還沒見過像你們這麼胡來的!你呀,可氣死我啦!

您就為這罵了榮榮?不是說好了嗎,我的事兒您不插手?鮑真問。你們這是貸款種田,我不管,我不管能放心嗎?鮑三爺說著使勁站立起來。鮑真心裏窩著火,還要耐心給姥爺講:我們是生態示範田,水稻形成五十公斤產量就要用純氨肥兩公斤多。兩次發酵後的汙泥,不但含有氨,還有尿素的成分,是生物型有機複合肥料。隻有用了這種生態肥料,稻田放水後,才能把蟹苗撒進去,形成生態立體混養。她倔強地說,將來的大米是綠色食品!綠色食品,您懂嗎?她的解釋並不能說服姥爺,鮑三爺種了—輩子的地,他隻知道大米是白色的。

風慢慢減速。鮑真讓農工們照舊往田裏抬汙泥肥。鮑三爺狠狠跺了跺腳,罵,你們就敗家吧,敗家吧!鮑真終於攏不住火氣了,大聲嚷著,這是我的事兒,敗家也跟您無關,天塌下來我—個人頂著!

鮑三爺罵了句混賬!然後牽著馬,氣哼哼地走了。

望著姥爺和馬撲進風塵裏,鮑真的胸脯依然劇烈地起伏著,然後就有點難受。她又想到了榮榮,榮榮家境雖好,可她當不了榮漢林的家。盡管姚來芳心疼她,可是榮漢林總是反對她跟自己來往。榮榮根本沒有說服榮漢林,也沒能按原先約定的入股比例交納投資款,所以鮑家人的任何態度都容易讓她多心。而這次跟過去鮑家承包土地大不—樣了。姥爺罵走了榮榮,可姥爺也已經不比前些年,他不當家了。鮑真要馬上找到榮榮,請她諒解。鮑真給梁景田打電話,得知榮榮的娘姚來芳病了,榮榮在縣裏醫院陪床。鮑真趕忙去醫院找到榮榮,把水果罐頭放在榮榮娘的病床前,悄悄把榮榮叫了出來。榮榮,我替姥爺給你賠不是!鮑真歉歉地說。不,我不生姥爺的氣!真的!榮榮淡淡地搖搖頭。

鮑真蒙了片刻,看了—眼榮榮,不解地說,我不是跟你說過嘛,這攤子跟我的家人無關。這是咱姐兒倆的事業!

鮑真姐,我,我……榮榮有心事,又難以啟齒,扭捏了—會兒終於說,鮑真姐,我想跟你說個事兒,你別生我的氣!

鮑真弄不清她的山高水深,遲疑了—下。榮榮說,我不入股啦!

噢,果然為這。&真趕緊說,沒關係,不人就不人!

不,我不能拖累你,我爹不給我錢,我又沒你那本事,貸不來款……榮榮耷拉著眼皮說。

你說啥?我非要你入股了嗎?鮑真抓著榮榮的肩膀說,榮榮,包地來得多不容易!不是我們姐兒倆好嗎?我隻要你這個人,人啊!榮榮訥訥地說,我會拖累你的!你會後悔的!借口,你休想!鮑真大聲喊。

鮑真激烈地吼著:榮榮,如果是我姥爺傷了你的心,我道歉了;如果是你討厭我,那我還說啥?你撤吧!都他媽躲得遠遠兒的,我不願再看見你!我自己幹!自己幹!榮榮說,鮑真姐,你別恨我!鮑真落淚了,晃晃著走了。榮榮追上她喊你聽我說,你聽我說……鮑真使勁將她甩開,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裏,鮑真趴在被子上痛哭—場。人之相交,貴在相知,可是這個世界上誰是她的知己啊?早晨無風,街上靜靜的,—片累極了的靜。幾聲清冷的狗叫響起,接著是悠長的雞啼。鮑真好像病了—場,像是風寒,頭疼得厲害,躺在家裏不能動彈,口渴得要命,渴得再也喊不出聲來。喊誰呢?在這件事上,姥爺和娘都不是她的支持者,僅有的—個同盟榮榮,還半路脫逃了。與去年這個時候比,她瘦得有點脫形,臉頰上的緋紅也退去了。她艱難地爬起來,插秧離不開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