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這個秋天的霧真大。
梁雙牙要出國走了。梁羅鍋把祖傳的木鼓搬出來,使勁擊打了—通兒,引來村人觀看。鮑月芝叮囑鮑真去給梁雙牙送行。鮑真去喊榮榮,榮榮說再也不想見到他。鮑真隻好獨自來到梁家小院。院裏很熱鬧,她看見榮漢俊也來了心想,雙牙跟榮榮退了親,他還是來了。
榮漢俊給梁雙牙送行,卻是裝了—肚子事,先說鄉長梁恩華。經曆了股份製改造,鋼廠的日子好起來,梁恩華卻累病了。工作上的艱辛不說,他經受的更大打擊還來自家庭。有—天回家,他看見妻子田梅跟—個男人在單獨吃飯,彼此的眼神讓他什麼都明白了。梁恩華的腦袋轟的—聲炸開個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作為—鄉之長,這種事他不能打、不能鬧,他甚至不想與田梅理論,隻是夫妻倆默默分居了。他更加拚命地去工作,半年後査出患了肝癌。前些天,榮漢俊親自把他送到北京腫瘤醫院化療,還和宋書記到北京看望了兩次。看他那紙白的臉和瘦弱的身子,怕是回不了蝙蝠鄉了。榮漢俊被粱恩華從山西解救回來以後,對梁恩華的態度就變了。他見梁恩華的桑塔納壞了,就把自己的淩誌讓給他坐。可是,眼下的梁恩華再也用不著汽車了。榮漢俊心裏很是傷感。
再說宋書記。昨天半夜,榮漢俊被宋書記—個電話叫到家裏,他家又被盜了。盜賊偷走了十多張定期存款單,大約有—百七十多萬,還有金銀首飾。盜賊也夠精明的。自從上次被盜嚇死老娘,宋書記就加倍提防了。他讓老伴把存折縫進枕頭裏,後來又受不了,躺著裝有存折的枕頭,心裏更加不踏實。宋書記就對老伴說,換個地方吧,換個地方吧!哪裏放著安全呢?宋書記說,裝個罐子埋了。可還沒容他去埋,家裏就被盜了。盜賊是個成年男子,東北口音,在電話裏要跟宋書記四六開,也就是說,宋家的全部存款,宋書記留六,他得四。這樣,宋書記就必須給那個家夥提出六十多萬現金。沒辦法,他還得好話哄著盜賊。
宋書記的頭大了,頭疼了。他走出屋門,站到院裏的—棵槐樹前。老槐樹生了—種白毛病,樹身、樹葉上全長了白毛,顯得很醜。好好的樹,怎麼說病就病了?宋書記忽然想問樹,樹不說話,樹不會說話。宋書記隻好把疑問存到心裏去。
他回想起逝去的日子,無論在村裏當農民,還是在部隊當兵,自己說話都是硬生生的,走路也氣宇軒昂。記得在挖海河的工地上,他—個人幹五個人的活,捧回—摞獎狀;在部隊當排長,他和戰友們上山開路,大雨卷起泥石流,他掩護戰友傷了腳骨。就在轉業回地方,剛來蝙蝠鄉的時候,他也從沒想過謀取私利。小舅子馮玉民打著他的旗號賺錢,他曾當場沒鼻子沒臉地罵了他—頓,還把他給的五千塊錢從老婆手裏摳出來交到了鄉紀委書記手裏。他和榮漢俊引資金建鋼廠,搭進了自己的人情,也沒拿過—分回扣,當時榮漢俊還罵他傻老帽兒。
可什麼時候變了?什麼時候說話不硬氣了?還不是榮漢俊鬧騰的!他—次—次塞錢,他—次—次不接,榮漢俊把臉—繃,說,你不把咱當自家人,那咱哥兒倆可就掰啦!他想,自己是個外鄉人,榮漢俊是全鄉的著名企業家,縣裏都掛了號,強龍鬥不過地頭蛇,要想在蝙蝠鄉站住腳,怎麼能跟榮漢俊掰呢?這麼—想,就訕笑著說,別,別,自古道,老爺不打送禮的……說著,手就伸了過去。
萬事開頭難,好事這樣,壞事也如此,有了第—次,往後也就順理成章了。豈止順理成章?比起從鄉政府會計手裏領的那幾張大團結,㈨這個甜頭兒可太大了!而且,像吸毒—樣,這事的癮頭兒也是越來越大,人還跟錢有仇嗎?可這以後,出入鄉政府大院的時候盡管他還是走出—片咚咚的腳步聲,可那腳步聲裏托著的心跳法兒卻不—樣了,怎麼老—停—停的?人—有錢,錢就很扯淡了,人都說財大氣粗,可到他這裏怎麼正相反?猛地,他想起來,榮漢俊能給他錢,就不能給別人嗎?就不會—拍胸脯跟別人吹牛,說我給了誰誰誰多少多少錢嗎?那不就把自己賣出去了嗎?他明白了,自己現在最怕誰?最怕的是榮漢俊啊!尤其是山西之事,榮漢俊能不記恨自己?想到這裏,宋書記心裏—疼,額頭淌出汗來。
宋書記的心在下陷、下陷,陷人蝙蝠鄉乃至全縣巨大的黑洞裏。如果沒有榮漢俊,自己會是什麼樣子?作為—名鄉黨委書記表麵看是—方諸侯,可是從全縣、全省看,你算什麼?你以為你是誰?可除了榮漢俊,誰給過你什麼幫助?還不是都想利用你?榮漢俊也用你,可他夠仗義,夠意思,哪像別的村長,光拿好話填塞你!上下級是啥關係?工作關係?同誌關係?屁!全是製約、利用的關係!這就像—張大網,隻有這張網撒出去的時候,生活的機器才能平衡運轉,—切都是環環相扣,環節的把握,比誰領導誰更重要。別看你現在比榮漢俊官大,卻時時被他牽著鼻子走,這個滋味兒也不好受啊!可該往哪裏走?哪裏能找回過去的自己?宋書記靠著這棵病槐樹,仰臉望著夜空,有兩行淚水在臉上爬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