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2 / 3)

當時梁雙牙還偎在被窩裏睡著,覺得身體變得越來越沉,仿佛陷進—片剛剛翻過的濕漉漉的地裏。他不知道自己的日子該咋過了。在外頭的打工生活,使他已經有了人們所說的城裏人的清高。他知道榮榮對他好榮榮跟他和鮑真都曾是同學。榮榮喜歡有文化有誌氣的小夥子,可她在梁雙牙麵前總有—種自卑感,這感覺是咋來的?唯—讓榮榮心裏硬氣的就是她的家境,她家比梁雙牙家富裕。可是榮漢林是怎麼富起來的?梁雙牙心裏太清楚了。榮漢林不是個好莊稼人,他沒有種過幾天莊稼,在鋼廠混了幾年,卻比爹這樣的好莊稼人活得還好,現如今更了不得,已經成了村裏—霸。

梁雙牙擔心榮漢林搞的農民經紀人協會變了味兒,要是他把農經協當成他新的搖錢樹,當成欺壓村民的新工具,那樣他梁雙牙可就是村裏的罪人了!如果跟榮榮結了婚,他就是榮漢林的女婿,他在村人眼裏豈不就是榮漢林的幫凶?如果他背叛了榮漢林,榮榮能答應嗎?可如果不依靠榮漢林,他在鄉下勢單力薄的能幹啥呢?不過,這個農經協怎麼辦,還真得再好好兒想想。

現在的梁雙牙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切記憶和想象,—種懊悔的情緒突然湧上心頭。他忘不掉鮑真真的忘不掉,後悔自已不該與榮榮定親,這樣對榮榮和自己都是不負責任的,特別是當榮榮給他買新衣裳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簡直成了騙子。

這個時候,榮榮敲響了梁雙牙家的門。玉環打開門,榮榮就跑進雙牙的屋裏,把臉貼近他的鼻孔,說,不好了,你嫂子偷偷拉糧食呢!她呼出的氣息使雙牙心裏有些癢。

梁雙牙急忙爬起來,跟著榮榮跑出去了。跑到大哥家裏,梁雙牙扣下—車糧食,說這是給村裏還債的。大嫂的弟弟很凶猛衝著梁雙牙的臉就是—拳,鼻血噴出來,血氣腥腥地減了榮榮—身。

榮榮跑回家裏找老爹榮漢林求援,榮漢林派來的人又打了大嫂的弟弟幾耳光。夜幕裏的格鬥沒有持續多久,梁羅鍋老漢就走了過來。老頭兒狠狠踢了梁雙牙—腳,說你大哥沒了,咋跟女人—般見識?

大嫂尷尬地張了張嘴,啥也沒說就給爹跪下了,兩隻冰涼的手可憐地抓著爹的褲腳,眼淚禾聲地流了下來。爹無力地揮了揮手,大嫂就爬起來,看了看爹的臉仍然不住地流淚。爹臉上要是沒表情,她絕對不敢動糧倉,可是爹淒苦地笑了,笑得梁雙牙和榮榮腿都軟了,眼睜睜地看著大嫂把糧食拉走了。

清明節那天上午,梁雙牙和爹娘來給大哥上墳。

今年春天的氣候不冷不熱,冬小麥返青了,整個兒田野都讓惹眼的綠色裝扮起來。大哥墳頭上的新土已經被冒頭的青草遮蓋了。梁雙牙用鐵鍁挖來新土蓋在大哥的墳上,剛剛出土的青草就又被埋住了。娘把帶來的饅頭、蘋果和大哥平時愛吃的豬頭肉擺辛墳前,拿出兩根小小的白蠟,輕輕插在墳上的虛土裏,又點燃了幾根褐色的香。香煙和冥紙也都點著了,青煙在樹木和墳邊的雜草間繚繞,煙氣從他們身後化人無邊無際的天上去了。

梁雙牙扶著鐵鍁歇了—會兒,無意識地望著水—般清澈的藍天。—低頭,又看見爹蹲在墳頭前用樹枝在地上勾畫著啥。爹和娘先走了,梁雙牙走過去,細細—看,爹畫的很像是大哥在家中牆壁上畫的那圖案。

那天村長榮立偉帶人來逼債,朝梁雙牙父子索要大哥欠的債。梁雙牙跟榮立偉解釋著啥,爹—把將榮立偉拽到大哥的屋裏,讓他看大哥死前咬破手指畫的圖案。榮立偉當即被嚇了—跳,瞪著眼睛沒能說出—句話。他回去把這個事情跟榮爺和榮漢俊說了,據說那天夜裏榮爺的腦袋整整疼了—夜,榮漢俊也是滿臉恐怖。榮爺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群紅色蝙蝠席卷了蝙蝠村。榮爺早上醒來就翻看自己的蝙蝠標本,標本裏有—隻紅蝙蝠。第二天上午,榮漢俊和榮爺前後腳地來到梁家,看了看梁大立畫的圖案。榮爺很費解地搖了搖頭,榮漢俊始終沒有說話。梁雙牙—直在心裏猜測著,榮家人見到血畫是啥心態?

榮漢俊推著榮爺走後,梁雙牙慢慢走到那麵牆壁前,定定地看著忽然額頭也冒出了冷汗,自言自語地說,大哥在玩兒啥名堂呢?這時候,有—群紅蝙蝠撲棱棱地從屋簷下飛走了。

大哥的房子被梁雙牙留下了,他和爹已經給大嫂付了錢,爹說將來修繕修繕給他和榮榮當結婚的新房。梁雙牙不同意爹的安排,他說,爹,我要是結婚也是榮漢林給我們蓋房,我要用大哥的房當農民經紀人協會辦公室。榮榮告訴他,她爹榮漢林已經為協會找好了房子,可是梁雙牙為了將來經營上的獨立,竭力主張用這三間房,榮漢林答應了。榮榮跟雙牙來刷房,大哥的血畫怎麼辦?梁雙牙要把它刷掉,卻被爹攔住了。這幅血畫就永遠印在了這麵牆壁上。

蝙蝠村農民經紀人協會掛牌那天,鄉裏的宋書記和梁鄉長都來了。梁雙牙發現鮑真的身影沒有出現。有人看見了梁大立的血畫,卻都呆呆地不說話。盡管這幅畫與成立協會的喜慶氣氛很不諧調,但沒有人對它說句啥。

榮漢林出任會長,風光得像頭熊。他對牆壁上的血畫熟視無睹,因為梁雙牙在血畫旁邊掛上了—張全國地圖。地圖上摁著幾個紅色圖釘,那是全國幾處有名的糧食集散地,上網的電腦裏也有這些地方的糧價信息。蝙蝠村的種糧大戶鮑家沒有人會,這也在梁雙牙的預料之中。

梁雙牙扛著鐵鍁走著,腰間的BP機響了。他放下鐵鍁看了看,知道是榮榮呼他,說會長有急事,請回辦公室。他哼了—聲,心裏罵她爹是豬會長。梁雙牙對榮漢林的成見—點沒改,看著他豬—樣的身子,就想起了過去剝削人的地主。

低頭走了—會兒,梁雙牙看見—片麥田連著—片荒蕪的土地。—隻野兔子從他腳下躥出去,兔子前腿長,後腿短敲擊麥田的聲音—輕—重。他的心下意識地哆嗦了—下,果然這就是自家的麥田。返青的—塊是爹的承包田,荒蕪的—塊是大哥承包的,如今被村裏收回去了。梁雙牙還是把頭抬了起來,沒想到老爹梁羅鍋正聘在地頭吸著老煙鬥,渾濁的目光望著—片零零落落的麥苗,麥苗灰綠的小芽支棱著。老人眼珠不動,眼皮卻哆哆嗦嗦。

梁雙牙問,爹,為啥不給麥子澆水?

爹歎息—聲,說少澆—茬兒水,—畝地就省下好幾十塊呢!十八畝地省多少錢?梁雙牙說,不澆水還不減產啊!聽說今年又是個旱年,弄不好就顆粒無收!爹說,你懂個屌啊!沒幾天就有雨啦!然後悠了長聲說,收了糧食又能咋樣?豐收了又能咋樣?

梁雙牙想起爹倉房裏—囤—囤的糧食,不再勸說啥。過去有個說法是手中有糧,遇事不慌,如今是手中有錢,萬事不難。可是怎麼把糧變成錢呢?入世以後,小農民如何麵對大市場?他從農網上看到了,今年的麥子市場十分悲觀,美國的軟紅小麥運進蝙蝠鄉每公斤價格比爹的麥子價格低—半。他不能說服爹。

梁雙牙愣了—下,慢慢蹲在爹的身邊,說,爹,我們協會能為咱農民賣糧食,我們很快就跟鄉親們簽代銷合同。

爹瞪了他—眼,說別踉老子來哩咯兒楞,你先把咱家的五囤糧食賣了,再跟鄉親們吆喝!

梁雙牙辯解道,您看著,我準能把家裏的糧食都賣出去!爹說,你賣是賣了,可你爹要的是好價錢!梁雙牙說,怎麼才算好價錢?爹說,起碼達到國家保護價!粱雙牙鼓了鼓勇氣說,是哩!

爹扭頭狠狠瞪了他—眼,說雙牙你變了,你跟榮漢林學壞了!咱可是正經莊稼人啊!梁雙牙的銳氣被爹的話噎了回去,臉上火辣辣的。爹咳了—聲,說你別讓榮漢林那狗東西往溝裏帶,國家糧價兒上不去,你要是不坑人害人就別想掙錢我這些夭倒是看出來了,榮榮是個好姑娘,跟那—家子人不—樣,你娶了她也就算咱家的福分了!我跟榮漢俊說說,把你哥那些地種了!自家的—畝三分地,想咋弄就咋弄!

梁雙牙遲疑地說,爹剛說了種地沒指望怎麼還把我往火坑裏推?爹哽咽著說,這是沒法子的法子啊!誰讓咱托生了個莊稼人呢?

梁雙牙說,天無絕人之路,我就要替咱莊稼人拚—拚!你看鮑家—直不衰敗,靠的是啥?是人家的信息和見識!

梁羅鍋歎息—聲不再說啥,枯坐在地頭,情緒憂傷得無法再勸。有小鳥從頭頂飛過去,叫聲特別好聽,鳥屎滴落在他們的頭頂、肩膀和手上。

—隻灰兔子跳了過來。梁羅鍋胡嚕胡嚕頭上的鳥屎,吃力地站起身,—歪—扭地順著麥壟溝去追兔子。他追了兩圈,把兔子追沒影兒了,就又回到梁雙牙身邊,嘿嘿笑了兩聲,罵了—聲這鬼東西,該缺胳膊短腿兒啦!爹追兔子的時候把那隻棗木煙鬥丟在了地畔,梁雙牙順手拾起來,吸了—口剩下的煙,立刻嗆得咳彎了腰。爹說,你別抽這旱煙,勁兒太大!雙牙就把煙鬥遞給爹,然後自己慢慢站了起來,扛著鐵鍁走了。

走著走著,他看見自家的麥田汪了水,—愣,低頭看見那邊老孫家的麥田壟溝出了豁口。梁雙牙心裏替爹慶幸,無通水自流啊!可走了幾步,雙腿便軟軟的,再也邁不動步了。他扭頭望了望爹,爹仍舊像木樁—樣蹲著。他又望了望遠處放水的人,就大步朝老孫家的承包田走去。他讓老孫頭兒把那豁口堵上,感動得老孫頭兒直給他作揖。梁雙牙說別謝我然後就跟老孫頭兒說了—遍加入農民經紀人協會的好處。老孫頭兒說,要是你梁家爺兒倆挑頭兒,我就算—個!老孫頭兒心疼丟掉的水,急煎煎地堵水道去了,連看都沒再看他—眼。

梁雙牙聽出了老孫頭兒的話外之意,沉沉地歎了口氣,沒精打采地往村裏走去。對於梁雙牙來說,這片熟悉的麥田,曾經帶給他多少夢啊!可是今天,他—且走進了這片青綠的土地,就總是沉默無語,隻是快捷地行走。

回到協會辦公室,梁雙牙發羅榮榮正急得在門口團團轉。她今天穿了—件薄薄的紅線衫,到了腰就緊緊地收住了,顯得胸脯鼓鼓的,臀部也很豐滿。她的出現使這個灰色的小院顯得格外生動。

梁雙牙望著榮榮的臉說,你呼我?榮榮埋怨道,火都上房了,你還四平八穩的!梁雙牙說,我這不回來了嗎?

榮榮接過他肩上的鐵鍁,拉著他進了辦公室,看見屋裏圍了好多村民,嚷嚷著要加入協會。田鳳蘭,立本老漢,李二愣兩口子、冬瓜、孫福林……都來了,人們身挨身地坐在辦公室,像秋天割了頭的向日葵。梁雙牙知道,他們都是榮漢林的借貸戶,不知是榮漢林嚇唬來的還是自願來的。梁雙牙趕緊把協會的表格打印出來,由榮榮分發給大夥兒。田鳳蘭和立本老漢不識字,讓梁雙牙代替填寫。梁雙牙寫—手漂亮的字,榮榮在—旁看著他寫,心裏異常甜蜜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