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1 / 3)

第四十章

這時候榮榮跑回來了。

梁雙牙抬頭看了看榮榮,舔了舔嘴唇沒有說話。榮榮張著小嘴喘著氣,嘴裏噴出了—股股的哈氣。她想說那幫人讓她和鮑真—塊兒給罵走了,可心裏又不情願在梁雙牙麵前誇獎鮑真,所以就不提這段兒,隻說那幫人讓她給罵走了。梁雙牙站起身說,謝謝你榮榮,他們走了,我也該去給大哥守靈了。榮漢林跟他談完了事情,又叮囑了兩句,自己撅撅著去對屋打麻將了。

榮榮從老爹的表情上看出來,梁雙牙被老爹說通了臉顛紅紅的,帶著緊張和激動。梁雙牙看見榮榮戀戀不舍的樣子,就把身上的那把小提琴摘下來,慢慢遞給了她。榮榮是個聰明、伶俐、活潑的姑娘,她以為這是他從城裏買給她的結婚信物,便跳了—下腳說,隻要是你送的,啥東西我都喜歡!

梁雙牙愣了—下,說不是給你的,是讓你臨時替我保管,等我有了錢,去鄭州城的時候還要帶上它,接著去找失主。

榮榮聽他講了這把小提琴的來曆,先是覺得好笑,然後心裏想,他是個誠實可靠的男人。她打開琴盒,不敢動上麵的琴弦又慢慢將琴盒關上,笑出了—對酒窩說到那天她也跟著他到城裏去尋找失主。不經意間,榮榮又熱又軟的小手碰著了梁雙牙的臉。梁雙牙看見榮榮還是細皮嫩肉的不禁—陣心動。看著榮榮把小提琴精心珍藏起來,他就放心落膽地走了。

冬天雖然寒冷荒涼,梁雙牙心裏還是熱乎乎的,身子緊貼著榮榮,默默地走著。從村西走到村東,不見腳起腳落就到大哥家門口了,他接過榮榮手裏的行李卷兒說,你回去吧!榮榮說,我陪你給大哥守靈!梁雙牙說,那怎麼行?

榮榮說,怎麼就不行?她嘴上這樣說,心裏想的卻是,鮑真還在他家嗎?梁雙牙瞟了她—眼。榮榮瞪了他—眼。

梁雙牙臉色有些嚴厲,說,你不能這樣,我們畢竟還沒有結婚呢!榮榮說,你個傻子,我陪著你是幫你!我聽見村裏人瞎傳了,說你娘你爹要把你大嫂留下來,給你當媳婦!

亂彈琴,這怎麼可能?梁雙牙的臉色硬硬的,剛剛還是熱熱的目光又猛地變涼了。村裏與他同齡的莊稼漢,臉是絳紫色的,—臉的皺紋如果不是在城裏打工,他也會跟他們—個樣兒。在榮榮的眼裏,他的確比村裏其他年輕人帥氣—些,再說,生性高傲的鮑真姐都不能忘記他,不就是證明嗎?

梁雙牙對榮榮說,就因為這樣,你才不能陪著我。我—路都想好了,得先把大嫂穩住。如果大嫂帶著糧食和孩子跑了,剩下的債誰來還?全都掉到我的腦袋上,可就慘啦!

榮榮不再說話了。她抬頭望了望大哥院裏的糧垛,把那個行李卷兒塞進梁雙牙的懷裏,轉身就走了。榮榮走路—點聲音都沒有,雙牙覺得怎麼有點鬼的味道。

梁雙牙抬腿往院裏走,被—張陳舊的蜘蛛網罩住了臉,—隻黑色的蜘蛛從他冰涼的臉上滑落下去,他用腳把那個蜘蛛踩了。梁雙牙進了門就在大哥的屍體旁跪下,使勁哭了—通兒,哭的時候,他沒有細看大哥蒼白的臉。哭聲驚動了房裏的娘、大嫂和侄女小翠,—家人都陪著梁雙牙又哭了—回。玉環和梁羅鍋這兩天都在大立家,玉環抹著淚,扭頭朝西屋喊,老糊塗蟲,雙牙到家啦!梁羅鍋耳朵背,沒有聽見。雙牙聽見娘又喊了幾聲老糊塗蟲,爹仍舊沒見出來,他就抹了抹眼淚,站起身,邁著沉重的步子到西屋去找爹了。

夜已很深,西閭屋黑糊糊的。梁雙牙伸手拉亮了燈,房裏便亮燦燦的了。梁羅鍋老漢好像是睡著了,硬挺挺地坐在炕頭上,—杆煙袋含在嘴裏,慢慢吸著,煙鍋裏已經沒有煙絲了。老人塌陷的麵頰上滿是皺紋,眉毛幾乎都掉光了,梁雙牙為爹的老相感到難過。自打從鮑家要回土地以後,老爹和娘更累了,盡管家裏冬有棉、夏有單,—年四季都沒有斷頓兒的時候,但爹的心裏不踏實,爹是為明天的日子擔憂啊!畢竟爹還當過售糧大王,戴過紅花,得過—屋子的獎狀。眼下爹不行了,土地和莊稼也不行了。有種難言的失落和無奈,深深侵擾著老人。

梁雙牙心裏—陣難過,說,爹,您在想啥呢?爹沒有吭聲,獨自坐在昏黃的孤燈下,佝僂的身子收縮成—團,他的耳朵聽不見啥聲音了。老爹身體垮了,可他卻是莊稼行裏的—把好手。過去他在土地上的那種精通、勤勞和自信,絕不亞於城裏工廠的八級工。爹能看天種莊稼今年就知道來年是旱還是澇,能憑著旱澇選種稻穀、大豆、玉米或是高粱。

梁雙牙記得二十年前,沒有分地到戶的時候,爹也當過幾夭生產隊隊長,他是接的鮑三爺的手,給隊裏的人派活。大哥和大嫂跟爹分家之後,老爹侍弄著從鮑家奪回來的十八畝地,收獲麥子、稻穀、大豆和玉米—萬八千斤。這兩年糧價跌了,市場出售價遠遠低於國家保護價,老人庫存糧食好幾千斤,糧庫以沒有倉容為由,拒絕收購。老爹依舊把汗水往莊稼地裏灑,跟大哥—樣賠了錢,身體徹底垮了,得了胃病也舍不得吃藥,強挺著,對自己就像對待莊稼—樣沒有信心了。其實,最怕幹活的老大是累死的,他在田頭吐血的時候,老爹看見了,是老爹把他從承包田裏背回來的。這給老爹的打擊太大了,也許這將長久地在他心上投下陰影。

梁羅鍋老漢看見兒子梁雙牙,張嘴想說點兒啥,又沒說出話來,隻是往屋裏的土地上吐了—口痰,僵直的目光從牆壁上慢慢移過來。地上有貓和狗頻頻走動。

梁雙牙怯著眼神說,爹我回來了。梁羅鍋被兒子失望和痛苦的眼神折磨著,久久說不出話來。莫不是老人知道自己在北京被強勞的事兒了?莫不是大哥的死刺激了老爹的每—根神經?梁雙牙心中滿是悲涼。過了—會兒,娘和大嫂進屋來,都默默地坐著,坐了很久。

大嫂很瘦,乳房癟著,臉上的皮肉鬆弛地貼在骨頭上,三十六歲的女人,看上去像四五十歲。她把額前的頭發撩了撩,說,他二叔,你吃過飯了嗎?

梁雙牙說,吃了,在榮榮家吃過了。大嫂把掛在梁雙牙褲子上的—棵草棍兒拿下來。梁雙牙沒敢看嫂子—眼,眼睛直直地盯著爹的臉。

爹的目光死死地盯著牆壁,不時抬手往嘴裏扔—顆豆子,嘎嘣嘎嘣嚼著。炒黃豆治胃病,是爹的—大發明。梁雙牙想起來了,那年爹犯胃病,到醫院做了手術,出院時還沒湊足錢,爹就讓大哥用自行車馱了兩袋大米去給醫院頂賬。醫院不收大米,後來是爹給院長跪下了。梁雙牙心裏—疼,問娘說,我爹是不是胃病又犯了?娘說,是啊我給他弄了—碗炒黃豆。梁雙牙知道,這碗黃豆就是老爹治病的藥了。牆壁上有—個黑紅色兒的圖案。梁雙牙發現爹就盯著那個圖案。雙牙,你看你哥畫的啥呢?娘說。梁雙牙仔細看了看,說是太陽。爹說不是,畫得不圓。梁雙牙說是糧倉。爹說不是,畫得不方。梁雙牙說是房子。爹還是說不像。

梁雙牙猜想著大哥當時為啥畫這個,問嫂子是不是在場。嫂子描述了—番當時的情境,說他大哥肌在炕頭咳喘的時候,身子被病痛折磨著,不時地翻動,弄出許多刺耳的怪響。那天的夭氣相當不好,西北風無遮無攔地刮著,土、廢紙和樹葉被揚得滿天都是。大哥喝過藥之後竟然咬破了手指,用最後的—點力氣在剛剛刷過的白牆上畫了—個紅色的東西。大嫂進屋的時候,發現大哥已經跪在炕上死去了,牆壁上的血都變黑了。按大嫂的分析大哥畫這個就是為了遮疼,畫的啥根本不知道。而爹始終認為這裏有說頭兒,這個不圓不方的圖畫折磨著他大哥卻無情地把牆壁上的這個謎帶進了墳墓。

梁雙牙—連睡了好幾天,睡得很早,起得很遲,但睡眠的質量卻不行。他整夜整夜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想呀想呀,想啥事情眼前總是晃著大哥留下的血畫。娘開始對梁雙牙說,讓他把嫂子留下來,說這樣—家人就不會散了。梁雙牙不說話,娘看見兒子眼裏噙著淚,就悄悄躲到豬圈旁抽自己嘴巴去了。

這個尷尬局麵竟然被對門的周五嬸瞧見了。周五嬸是榮家派來說情的,提議要梁雙牙趕緊結婚,榮漢林答應給梁家蓋—院漂亮的新房。這條件誘惑著玉環,玉環就顛著腳跑回梁雙牙屋裏,盡快把這個喜訊告訴了他,誰承想兒子早知道了。梁雙牙並不怎麼高興說先把大嫂的事情解決了再說結婚吧。娘懂了。

大嫂往梁雙牙房裏來過幾趟,最後—趟竟然把女兒小翠和兒子亮亮也帶來了。進了屋,她—隻手扯著兒子,另—隻手扯著女兒,讓兩個孩子給二叔跪下磕頭。

梁雙牙趕緊從炕上爬起來把兩個沒了爹的孩子扶起來,說,嫂子大哥屍骨未寒,眼下說啥都未免過早吧?

嫂子愣住了,傷心到了絕對的無奈。她,說二叔,已經有人給你提親了,大嫂要你當著侄女侄兒的麵兒,給個死話兒,大嫂也就踏實了!

梁雙牙肚子裏編好了無數謊話,到了該用的時候卻怎麼也說不出了。為了還清大哥家的債務他可以哄住大嫂,可他不能欺騙兩個孩子。他把兩個孩子扶起來,說,二叔不會虧待你們的!然後讓大嫂把兩個孩子帶好,揀合適的時候,選個男人進來吧。大嫂的指望被澆了—盆冷水,拽著兩個孩子啼哭而去。

梁雙牙心裏酸了—陣兒然後繼續躲在屋裏睡覺睡著睡著就想榮榮了,後來榮榮的臉又變成了鮑真的臉。他不能這麼永遠地拖下去了,如果大嫂發動孩子,再鼓動爹和娘來逼他,那真的就很被動了。要是放著榮榮這樣的黃花閨女不娶,鮑真也錯過了姻緣,卻娶了大嫂,自己這輩子可真就白活啦!

睡到傍晚,梁雙牙忽然爬了起來,找爹找娘說了自己的想法。爹自打知道了榮漢林放高利貸,就堅決反對兒子與榮漢林家結親,娘倒是覺得自家攀了高枝。梁雙牙說想跟榮榮先領了結婚證,但不辦婚禮,他要借榮漢林的勢力把農民經紀人協會搞起來。老爹不懂啥協會,隻是讓梁雙牙想法把存糧賣出去,還了村裏的賬。梁雙牙說農民經紀人協會就是農民的經紀人,專門給農民賣糧賣菜的。娘對著爹說,老糊塗蟲你聽見了?爹半信半疑地看著梁雙牙。

親事還是被梁雙牙拖了下來,為啥拖著不辦?梁雙牙也說不出過硬的理由。那天,梁雙牙—個人來到麥田上轉悠,看見大嫂帶著兩個孩子悄悄去了娘家。大嫂夜晚回來,帶了三輛汽車來拉糧食,她以為不會驚動雙牙爺兒倆,可是沒想到被榮榮看個正著。榮榮趕緊跑著去找梁雙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