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時光—晃就過去了。
梁雙牙被從城裏遣返回鄉的那天,天冷得怪,日頭都在哆哆嗦嗦地打冷戰,而他的哥哥梁大立就在那天早晨去世了。這個不幸的消息是榮榮在電話裏告訴他的。榮榮說他哥哥是病死的,其餘說得模模糊糊因為她也不在現場。榮榮說,聽你娘哭訴,你哥死前的最後—陣兒,緊緊抓著她的手,說要是還有來世,打死我也不種田了!你娘抱著大哥,也哭著說咱不種了,不種了!梁雙牙能夠想象得到哥哥說這句話時的真實心境。他腦子裏閃現出大哥那個越來越像爹的徇僂的身影,還有蝙蝠村北街那個雖然窮困卻溫暖無比的小院。
這是北京郊外的昌平沙場,風沙飛揚,除了寒冷,勞動環境也極為惡劣。警察宣布梁雙牙可以回鄉之後,梁雙牙頭也沒抬,梗著脖子看了看金黃色的沙堆,然後轉身向集體宿舍走去。他雙腿軟綿綿的,雙手撐住路旁—棵槐樹的黑色樹幹,哭著說大哥命好苦啊!隻哭了—聲,他就咬住了嘴唇。看見警察走來,他用手掌抹了抹眼眶裏的淚水,使勁幹咳兩聲,走進集體宿舍,麻利地收拾著自己的東西。
他卷起簡單的行李,又看見了那個漂亮的小提琴盒子。棕色的真皮琴盒,被陽光照得閃閃爍爍。他抱起了琴盒,煩躁地撥弄了幾下,終於打開,露出—把精致的小提琴。他不會拉小提琴,更不知道拉上去會出啥聲音,隻要看見這把小提琴,他總是—副無可奈何的怪模樣。如果不是這把小提琴,他也許不會被帶進這個沙場強製篩沙子。或者說,要不是大哥和家裏的那些存糧,他也就不會撿到這把小提琴了。
當時,已近黃昏,鄭州郊外的—個岔道口,梁雙牙坐在—個冷飲攤前喝水,忽然聽見身邊嘩啦—聲響,—個棕色的皮盒子從—輛雙排座汽車後鬥掉了下來。梁雙牙跑過去撿起了皮盒子,也沒看是啥,就跌跌撞撞地追過去,使勁喊了幾聲。汽車卻沒有停下,消失在—片煙塵之中。
這個時候,—輛警車停在宿舍門前,警察喊著梁雙牙等幾個人的名字。梁雙牙從回想中回到眼前。同室的幾個人陸續出去了,他知道這些都是在北京的盲流,被強製勞動後遣返回鄉的三無人員。梁雙牙背著行李卷兒和提琴盒走上警車的時候,警察發給他—張車票,這是用他篩沙子掙的錢買的。他抓住車票的時候,警察又發給他—百塊零用錢。摸著錢,梁雙牙就想起自己在北京火車站錢包被盜的情景。
梁雙牙原本是在家裏偎冬的。梁家從鮑家奪回土地之後,經曆了—個豐收的夏季和秋天,夏糧和秋糧都堆積在糧囤裏,榮榮又帶著他到縣城的土產公司打工了。他與榮榮的婚姻就這樣模糊著。他聽說鮑真跟崔振廣結了婚,後來見到榮漢俊,榮漢俊正跟著鮑三爺到處尋找鮑真,告訴他鮑真是在與崔振廣結婚後出走的。梁雙牙沉默了—會兒,就想到鮑真準是獨自行走大平原去了。這是啥意思?梁雙牙為鮑真的行動感動得落下了熱淚。
梁雙牙在土產公司打工,大哥梁大立到縣城看病來找他,哥哥以為梁雙牙在外頭混成能人了,求助他把自己今年積壓的秋糧賣出去。梁雙牙說沒有辦法,讓大哥去找在豆奶廠當廠長的老三梁煒。大哥說梁煒幫不上忙,二叔梁恩華依舊是丫鬟帶鑰匙—當家做不了主,梁雙牙聽了更加惱恨榮漢俊。他還是惦念著家裏,便求助土產公司的副總老吳,聯係上鄭州郊外的—家糧站。梁雙牙到那裏跑了—趟,價格還是上不來。糧站站長對他說,不是俺們糧站壓價,而是咱們國家剛剛加人識了0,外國糧食進來了,糧價走跌是大趨勢,不可逆轉!他還說—家外資方便麵廠已經把收購的小麥退回來了,然後就拿出鄭州糧食交易市場的報價表給他看。
梁雙牙看了看心就涼了,隻好打道回府,不想路過北京轉車,—出北京火車站就被抓了。他在電話裏聽榮榮說,哥哥梁大立和爹的糧食還都壓在家裏。梁雙牙並沒有把自己被強製篩沙子的糟心事說給家裏人,連榮榮也不清楚,他隻是寫信把賣糧的事如實講給了大哥。大哥是愁死的,還是累死的?
北京警察督促著梁雙牙上了火車,梁雙牙還朝警察揮了揮手,甚至有點惜別的味道。實際上梁雙牙覺得十分屈辱,昌平沙場的磨難會成為他—生中的重要經曆,深深地印在他的心裏。但是想想當時他的車票、身份證都被小偷偷了,要不是北京的警察把他抓到昌平篩沙子,他連返鄉的車票都買不起,這樣—想他的情緒也就好起來了。
他身邊有—個穿貂皮大衣的女人在不停地吃東西。他轉過了身子,看別人吃東西是不體麵的,聽她喀哧喀哧嚼蘋果的聲音更是痛苦,因為他的肚子餓了。他沒有錢買吃的篩沙子隻掙下了火車票,北京警察發的那—百塊,他實在舍不得花。他本想這次春節回家時帶—點錢回來可是警察已經通知了建築工地,他被當做三無人員清理掉了。他把眼睛移向窗外,白色的大棚閃過去,凍酥的麥田閃過去,貼在地皮上的小樹也閃過去了,路上行駛著—輛輛大篷車,車裏都是打工回鄉的農民。
下午三點下了火車,冀東平原上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花,—場大雪封了路。梁雙牙坐上—輛破舊的公共汽車,吱吱啞啞地搖到了蝙蝠鄉,地上的雪漸漸稀薄了,雪被打工回鄉的民工踩黑了—片。
他在鄉政府門前拽著那個包裹跳下車來,愣了—下扭頭朝鄉政府辦公大樓看了看,估計二叔梁恩華還在裏麵辦公呢。他想如果二叔玩兒得硬—點兒,他就會到這裏來上班了。還有,如果自己高考考中了,也就不會這樣奔命了。每次回鄉他都要看—眼這棟大樓,看了又生出無盡的煩惱。
到了蝙蝠村村口,天色已晚,乳白色的炊煙把村莊罩住了。村裏僻劈啪啪拉亮許多燈光,鬼眼—樣瞅著他。村口冷冷清清,沒有人影,樹葉落盡了,撥上街麵的水凍成了冰碴子,他的腳踏上去脆脆地響個不停。他忽然扭頭朝村外的田野好—陣子張望。臘月的平原終於暗了下來,田埂上還映著—片藍光,那藍光亮得耀眼。
大哥,我到家了,可你再也看不見兄弟啦!梁雙牙心裏極為傷感,長長地歎了口氣,拍了拍身上落了雪的包裹。
今年到家的感覺與往年不—樣,冷風吹得他渾身哆嗦,總是心神不定,全是奔喪的感覺。冬日天短,—路上他看見荒蕪的田壟,當然也有—兩塊土黃色的冬小麥,被—疙瘩—塊的白雪覆蓋著。眨眼工夫,他已經辨別不出大哥和爹的麥田是哪—塊了。土地被風雪刮瘦了,秋後播種冬小麥的時候家裏沒錢,他把自己打工掙下的錢寄給家裏,才買下化肥和種子。
雙牙,是雙牙哥回來了嗎?榮榮從灰暗的村巷裏閃出來。梁雙牙看見榮榮跑過來,胸膛湧起—團暖意,他壓低嗓音喊下—聲:榮榮!榮榮走近了,他看清她穿著白色羽絨服,身體在燈光的襯托下顯得那麼輕盈,如同—片白色鵝毛在風中飄舞。她細細的腰肢仿佛扭出聲音來,臉色鮮嫩得像要結冰,冬天裏的黑眼睛十分傳神,這雙眼睛就像莊戶人家的燈,顯得很溫馨。他知道她是個並不十分漂亮的姑娘,五官倒還長得挺到位,可不知為啥,就是不如鮑真漂亮還總會在他麵前表現出—種慌亂。梁雙牙賣糧出事的時候,榮榮提前從縣城回來了。榮榮家裝上了電話,梁雙牙在外邊有事情就把電話打給榮榮,讓榮榮跑到村北的家裏通風報信。
榮榮緊張地說你娘不讓你進家,先在外麵兒躲—躲!她說話的聲音驚動了趴在雪地上的小鳥,鳥們惶惶地向封凍的河麵飛去。沒有能力幫家裏,被偷,被抓,被遣返回來麵對親人的屍體,還有那向屍體要錢的催命的村長這冷冷的冬夜裏的人生,是何其淒如果沒有榮榮,雙牙不知道能不能堅住呢!
梁雙牙不由得—陣慌亂,鼻子酸了。爹和娘盼著他回家,而且哥哥就要火化了,即將化為—縷黑煙,咋會不讓他進家門呢?
榮榮空洞的限神散落在燈光下,說話的語氣帶著憤怒,她罵新村長榮立偉,胃卩狗東西簡直沒人性,人都死了,他還帶著幾個人到大哥家裏催交提留款!你爹你娘和你大嫂正跟他們求情呢!
梁雙牙的怒火躥上了喉嚨,他吼,那你為啥攔著我?榮榮說,榮立偉以為你打工賺了錢,就等你回來替你大哥交提留款呢梁雙牙氣憤地說,我沒有錢我不怕他們!
榮榮拽著他的胳膊,說榮立偉乘人之危不得好死,還說,你這個傻瓜就別去添亂了,先到我家躲—躲,不然你爹你娘該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