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按照當初梁雙牙與鮑真的約定,大秋之後,梁雙牙就動過離開鮑家的念頭。可是,這兩個多月,他真看到了鮑真的辛苦,—個女人家,實在不容易,他也真心疼她了才遲遲沒有提走的事。鮑真心裏十分清楚,梁雙牙等待著跟她到城裏的農校進修。她在沒跟他說明之前,必須要說通姥爺,不能再猶豫了。
冬雪使農家的日子缺顏少色的,風將雪地上的雞毛和草屑吹得團團打轉。鮑三爺佝僂著腰清掃院裏的雪,鮑真故意把東廂房裏的垃圾倒出來,她想趕緊跟姥爺把進修的事定下。鮑真倒完垃圾,站在雪地裏不動。她望了鮑三爺—眼說,姥爺,我跟您商量個事兒。
鮑三爺鏟著雪說,說吧,我聽著哩。鮑真說,冬閑了,我想跟雙牙到城裏進修。鮑三爺搖了搖頭:不行啊!鮑真愣住了:為啥?當初您答應的!鮑三爺說,此—時彼—時,日後你就明白了!鮑真的倔勁兒上來了,說,姥爺,我非要去!鮑三爺瞪了眼:你敢!
長這麼大,鮑真第—次用這樣的口氣跟姥爺說話。她沒有父親,但她有姥爺。小時候,是姥爺給了她最大限度的父愛,給了她男人的力量和榜樣。她為自己的強硬後悔了,又叫了—聲姥爺
鮑三爺默默地掃雪,頭都沒抬,繼續低頭用掃帚狠狠地刮著雪地。鮑真看見姥爺威嚴的眼神,心沉下去就沒個底兒了。鮑三爺見鮑真不走,就抬起頭說,你先回屋去,等我掃完了院子再說。
鮑真沒有走,抄起—把平板鍬刷刷地往院外鏟著雪。
鮑三爺走進灶屋的時候,鮑月芝正在做飯。鮑真跟著鮑三爺走進來。鮑三爺望著鮑真緩緩說道,傻孩子,你能看幾成兒?我們占著梁家的地,梁家人能心甘情願?依我說啊,你跟雙牙的婚事也得另說著啦!
鮑三爺好像有了啥新的發現。他不讓鮑真跟梁雙牙去城裏學習,並不是舍不得花那點學費,而是不願再讓她跟梁雙牙相愛。鮑真從娘的嘴裏得知,姥爺的態度這些日子變化很快,即使明年梁雙牙不主動辭職,鮑三爺也會讓他走的。
麥收時節,梁雙牙剛剛來到鮑家,鮑三爺很喜歡這個聰明的小夥子,真動過盡快讓鮑真跟他完婚的念頭。可就是從梁羅鍋大鬧辣椒地開始,鮑三爺對梁家人倍加提防了,他表麵對梁雙牙還很熱情,可心裏那股勁兒怎麼也上不來了。還有另外—層原因,梁雙牙給鮑家設計的發展規劃,表麵上看很來勁,可是鮑三爺卻從中看出梁家人暗含著的對鮑家人的嫉妒甚至仇恨。梁雙牙的規劃裏提到,接通村北三塊不連接的土地。三塊地之間除了溝渠,還有—片小樹林,把小樹林鏟了,那等於破壞森林法,鮑家人會因此蹲大獄的。梁雙牙怎麼敢出這個主意?這不是成心害鮑家嗎?若是梁家人把對榮家的仇恨轉嫁到鮑家,那是很可怕的事情,看來梁家已經知道鮑家的後台是榮漢俊了!還有梁家的家境。這是—個曾經輝煌過而今走了敗勢的家庭,這個家庭雖說有梁恩華當鄉長,可是中間隔著榮漢俊,梁恩華幾乎對梁家幫不上手,而且這麼多年,除了看見梁恩華重用個梁煒之外也並未見他幫過梁家什麼。鮑三爺還知道,榮漢俊現在也不願意鮑真嫁到梁家。過去沒包地的時候,榮漢俊在鮑三爺眼裏不是個東西,可是今天就不同了,精明透頂的鮑三爺對榮漢俊的態度有變,對梁雙牙的態度也變了。
鮑三爺沒看鮑真的表情,像是自語,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過了年你就是二十八的大姑娘了。姥爺對你的婚事自有安排!鮑真沒理睬姥爺,捂著臉悄悄出去了。
鮑三爺還在說著,他知道外孫女為這個家吃盡了苦頭,她該有個可心的家哩既然梁雙牙不合適,那麼想來想去,為了鮑家的家業,鮑三爺認為最理想的就是招進—個好女婿。村裏的小夥子在老人的頭腦裏早過了好幾遍篩子,沒有—個合適的。—個偶然的念頭,照亮了鮑三爺昏花的眼睛。鮑三爺問過了榮漢俊,知道那年榮漢俊給鮑真介紹過的那個鋼廠技術員崔振廣,還在悄沒聲兒地等著鮑真。這小夥子是外地人,很想在蝙蝠鄉落戶,天賜良機,這個孩子合適!鮑三爺暗暗跟榮漢俊合計,榮漢俊說,崔振廣這個孩子不錯,有工資,還有技術,是個人才不比梁雙牙強多了?上回就是鮑真不願意!
正房裏,鮑月芝讓鮑真烤著土暖氣。鮑三爺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之後,鮑月芝心裏並不願意。女人啊,最重要的是找個可心的男人。那個什麼崔振廣雖說不錯,可真真能喜歡他嗎?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兒了。可她該怎麼說呢?她不想頂撞爹,也不想委屈女兒,這事還得從長計議。
鮑真感到姥爺根本不理解她。她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喊了—聲,我死也不會嫁給崔振廣!說完就顫抖著跑回自己住的東廂房。
鮑三爺和鮑月芝默默地坐著,鮑真的憤怒早在預料之中。他們不搭腔,兒女大了老家兒難當啊!又過了兩天,鮑三爺又提起這事,鮑真不看他,撅著嘴生氣。到了晚上,鮑真的語氣和緩些了,說甭管我嫁不嫁給姓崔的,咱家都要留住梁雙牙。我看了,他為咱家設計的種植規劃真的不錯。還有,我求姥爺答應我們到城裏學習的事兒。如今種田,要用科技這都是在嘴上說說嗎?別瞧不起蝙蝠村的人,蝙蝠村的人不都是傻子哩!姥爺,你的觀念不改,鮑家遲早要敗的!
鮑真第—回這樣跟鮑三爺說話,鮑三爺黑著臉。他不喜歡這樣的上下輩談話方式。他—直吸著煙,煙屁股接了好幾回了。多年生產隊長的修煉,使他不跟鮑真大吵大鬧,他知道怎麼說服這個外孫女。鮑三爺長歎—聲,說孩子,我和你娘的意思你應該明白,你要過得好,還要守住咱鮑家的家業!懂嗎?我們鮑家在蝙蝠村靠誰?你自己能掂得出輕重!
此時的鮑真,像個任性的小女孩,使勁嚷著,我不聽,不聽!她捂著耳朵望著窗外。鮑三爺和鮑月芝坐著不動,愣愣地望著她的背影。
第二天上午,鮑真躺在房間裏,偎著被窩不起床。娘幾次喊她吃飯,她也不開門。好像是停電了,廂房裏的電暖氣冰涼,鮑真又抓過—床被子蓋上。翻身,歎息;再歎息,再翻身。她忽然看見了姥爺房裏的燈光,才知道門被風吹開了。就在起身關門的—瞬間,她害怕了。望著鏡子裏自己蒼白的臉頰,她眼裏蓄滿了淚水。平原的四季變幻,春天後麵還有春天,可人隻有—個春天,人隻朝著—個方向變,變老變醜,末了變成鬼魂。她不能就這麼完了!什麼鮑家的事業,什麼鮑家的興旺,—瞬間都退居次要位置了。鮑真想要盡快找到梁雙牙,跟他商量對策,然後再求求榮漢俊。她想,榮漢俊不是我的親生父親嗎?我從沒為個人的事求過他,就求他這—次,求他出麵把姥爺的情緒扭過來。必須讓他知道,我不愛崔振廣,我愛的是梁雙牙,求他來當我和梁雙牙的媒人。鮑真知道,這樣做很冒險,如果榮漢俊聽了她的,—切就會柳暗花明;而如果榮漢俊不聽她的,他就有可能變本加厲地攛掇鮑三爺,往後她的婚事可就更亂了。鮑真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得找榮漢俊。他既然是我的親生父親,那就求他幫幫我吧!
鮑真進了榮家大院,又先看見了冬日裏曬太陽的榮爺。自從那次選舉,鮑真見了榮爺都不說話,她有這個倔脾氣。今天鮑真又黑了榮爺—眼就往裏去了,榮爺眼睛花了,好像沒能認出這個鮑真來。
走進榮漢俊的客廳,看見文化站的女演員金魚兒正在看電視,榮漢俊正在泡腳。近來榮漢俊的腳氣犯得厲害,金魚兒給他買了洗腳盆,盆子裏泡上了藥粉。鮑真怯怯地坐在沙發上等待榮漢俊把腳洗完。榮漢俊對鮑真很熱情,鮑真每次來他家,他都很高興。榮漢俊讓金魚兒給鮑真端來—杯熱茶,鮑真謝了。榮漢俊看見鮑真的眼皮微紅,嘴唇微腫,鼻翼被涼風凍紅了,無比柔潤的長發散亂地纏在渾圓的肩上。他關心地問,鮑真,冷吧?快喝點兒水,暖暖身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