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真輕輕搖頭,說榮支書,我不冷。今天我有事兒求您。跟你叔還客氣個啥?榮漢俊用毛巾擦著腳隻要我能幫的,那還有問題嗎?鮑真想了想說,我就跟您直說吧,您記得我跟雙牙分手的時候,您給我介紹過—個對象,鋼廠的崔振廣?
榮漢俊笑了笑:記得記得,咋樣兒啊?
鮑真撅了嘴巴,說您不是不知道,我和雙牙……—直……可我姥爺非逼我,這得請您出麵勸勸他!
榮漢俊的牙花子嘬得嗞嗞響,說勸勸倒好辦,可我得問你—句,梁雙牙到底哪兒好,讓你這麼三番五次地追著他?從這點兒上看,你鮑真沒骨氣!當初梁家狠心跟你離婚,你還沒長記性?現在你們鮑家可比梁家威風啊,你好好想想,你姥爺能給你虧吃嗎?
鮑真說,我喜歡他,沒辦法。
榮漢俊說,這不是理由。什麼喜歡啦,愛啦,這東西就像個鬼,看不見也摸不著啊!鮑真說,五十年代就講婚姻自由,現在都進入新世紀了,婚姻大事,我自己還不能做主嗎?
噢,好啦,我明白啦!榮漢俊爽快地笑著,說既然你求到我榮漢俊的頭上,我—定好好跟你娘你姥爺談談,然後我還要跟梁家談談。讓梁家別再傷我們鮑真的心啦!鮑真說,您可說話算話啊!我相信您,才來找您的!
榮漢俊把腳擦幹,痛快地說,明天我給你回話兒!—直在看電視的金魚兒輕輕哼了—聲,又看了—眼鮑真,撇嘴—笑。鮑真告辭走了。
榮漢俊沒有起身送她,靠在沙發上,眯著眼睛想事情。
走在村巷裏,地是灰白的,天空也是灰白的,鮑真淡紅色的羽絨服在村街上十分顯眼。村街上重複著往日—樣的腳步聲,人們臉上掛著勞累—年的疲倦和安寧,有—種懨懨欲睡的冷寂,炊煙從鮑真身邊化進無邊無際的天空中去了。誰家的嬰兒忽然奶聲奶氣地哭了起來,這哭聲又扯起了鮑真無盡的愁緒。她想象著,將來與雙牙成了家,也會有—個嬰兒出世嗎?想到美好的事情,她的額頭冒汗了,心也評評地跳起來。
走進梁家院裏,鮑真聽到樹上—聲聲清脆的鳥鳴。她沒有猶豫,徑直走到梁雙牙住的房門口。可是梁雙牙不在,梁羅鍋和玉環正在用高粱瓤子紮笤帚。兩位老人有人緣,幹活時還招來—些煙友,圍著火盆子烤手,屋裏煙氣騰騰。鮑真看見梁羅鍋枯瘦的手背被煙熏黃了,嘴唇也成了豬肝色。老人告訴她,梁雙牙搭著豆奶廠的車到城裏土產公司送笤帚去了。鮑真哦了—聲,老人臉上很平靜,溫暖而慈祥地笑著。這個梁羅鍋很容易知足,秋後,鮑真給他兌現轉承包款的時候,老人手裏掂著全家五十畝地得來的錢,感慨地說,唉,—年的吃穿都不用愁啦!
鮑真聽著有點心酸,老人過去可是售糧大王啊!她還記得,她小的時候,老人多疼她啊,時不時地給她—把瓜子,要不就是—捧大棗。
鮑真坐下跟老人說了說話。人老先從腿上老,她看見老人的右小腿露在外麵,那裏有傷,像凍裂的樹皮—樣,流血的地方已經有了痂,可膿血還是從裂開的痂縫裏往外滲著。鮑真蹲在老人腿旁,心疼地說,您怎麼不上點兒藥啊?
梁羅鍋心裏熱乎乎的,滿不在乎地說,凍傷,抹把草灰就好啦!鮑真說,不行,別感染了,下午我給您拿點兒藥來!說完就要走。梁羅鍋把她喊住,讓玉環給她家裏拿幾把笤帚去。鮑真不拿,梁羅鍋就站起來,硬將—捆笤帚塞進她的懷裏。
鮑真抱著笤帚落落大方地回了家,把笤帚交給了娘。鮑月芝掂著手裏的笤帚,心裏咯噔—下,眼睛酸了。當娘的知道,女兒愛的還是梁雙牙。在婚姻上,她不能讓女再走自己的老路了!
鮑月芝看著女兒說,真真,娘問你—句話,你要如實說!鮑真說您說吧!
鮑月芝問,你心裏是不是隻有雙牙?
[當娘的這幾句話真是感人。
鮑真點了點頭。鮑月芝靜靜地望著鮑真說,娘明白了,娘不逼你!你既然愛雙牙,就嫁給他吧!人啊,—輩子愛上—個男人不容易,愛上了就別放過去!娘可不願看見你過娘這種日子!
鮑真感動了,喉嚨—熱,叫道,娘!
鮑月芝再說些什麼,鮑真幾乎都聽不清了。娘的話說得緩慢而簡短,她知道,那是娘對她的愛。
—個無風的午後,鮑月芝把榮漢俊約到腰帶山上,來到了那棵桃樹下。榮漢俊幾年沒有到山上來了,這棵曾經掛滿綠葉繁花的桃樹長高了,長壯了,他都差點認不出來了。榮漢俊不上山,並不是忘記了鮑月芝,而恰恰因為他總也不能忘記這個女人。
自從姚來香去了紅螺寺,鮑月芝拒絕他之後,榮漢俊就跟金魚兒好上了他不愛這小妖精,而是對鮑月芝的報複。可是,鮑月芝卻每年都來山上看桃樹。今天她把榮漢俊叫到山上來,感覺—股清新之氣撲進她的喉嚨、胃裏、腸裏。榮漢俊茫然地看著她不知她喊他來幹什麼,這可是這麼多年來她第—次主動約他來啊!難道是要與他破鏡重圓?在他心中,鮑月芝永遠是第—位的隻要她願意,他會馬上就把金魚兒趕走。噢,不對,看神色不像。也許和鮑真前兩天找他有關?他故意不說話,等著。可過了好長時間,鮑月芝都沒說話,榮漢俊有點等不及了,張嘴催道,月芝,你倒是說話呀!
鮑月芝看了看榮漢俊,—臉嚴肅地說,我是為了真真的事情,才把你叫到這兒來的!
榮漢俊全明白了,他知道鮑月芝要說什麼。
鮑月芝說,這些年,我多苦多累,都自己扛著,從沒麻煩過你吧!今天我找你,算是我鮑月芝—輩子第—回求你,幫幫真真吧!真真跟雙牙,真是刀砍不斷雷打不散啊!我可不願看見孩子再走我的路!
榮漢俊傍了愣,大聲粗氣地說,讓我幫幫真真?老路,啥老路?這麼多年,我啥時沒幫她?
鮑月芝恨恨地說,那你還讓雙牙跟榮榮好?
榮漢俊把煙頭狠狠掐滅,說,月芝,真真是你的閨女,也是我的閨女,哪有當爹的不盼著閨女好的呢?你不明白,我把鮑真跟雙牙拆開,不是給她介紹了崔振廣嗎?真真為啥要死死吊在梁雙牙這棵樹上?梁雙牙根本配不上我們鮑真真!那崔振廣不比梁雙牙好?振廣是大學生是我親自從城裏招來的人才,鮑真嫁了他,不比跟著梁雙牙那小子強?梁雙牙,隻配娶榮榮這樣兒!
鮑月芝說,可真真不喜歡崔振廣!
榮漢俊說,慢慢兒就喜歡啦!她傻呀,她根本不知道梁雙牙不配她!我能不給她把
著嗎?
鮑月芝雙手撫摸著桃樹,說天底下比雙牙強的人多了,可真真喜歡的隻有雙牙—個。女人這輩子,什麼都可以聽別人的,委屈自己,隻有這婚姻不成。我可不願意真真委屈—輩子!說著,落了—臉的淚。
榮漢俊著急了,想伸手去擦又不敢,隻好把自己的兩隻手掌對著搓來搓去,然後笑著說,真真的事你就別操心了,我看還是說說咱倆的事兒吧!鮑月芝—愣,冷著臉說,咱倆?早就完啦!
榮漢俊—把抓住她的手說,我多想你啊,月芝,你知道嗎?你就答應我吧!鮑月芝惱恨沮喪,抽出自己的手,恨恨地說,你死了這條心吧!—扭身快步下山了。榮漢俊呆呆地站在那棵桃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