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1 / 3)

第三十四章

開現場會的日子說來就來了,縣裏鄉裏和各村的領導雲集蝙蝠村,而且都擁擠在梁雙牙家的院子裏給梁羅鍋老漢—家掛光榮匾。而這之前,梁羅鍋根本就沒答應榮漢俊就讓梁雙牙勸說他爹。梁雙牙見了爹的麵剛—張嘴,梁羅鍋就悻悻地吼,我不幹,這不是拿我們梁家開涮嗎?替別人當模範?我才不替鮑家頂這個虛名兒!梁雙牙被爹罵了回來,直至今日,梁羅鍋也不幹。榮漢俊有些下不來台,隻好帶著縣裏鄉裏的頭頭兒們到村委會看村史展覽,掛匾的事就撂下了。

梁羅鍋在田裏蹲到晌午,才顛兒顛兒地回了家。路過村巷口,碰上周五嬸和幾個村人說話。周五嬸咧著嘴巴喊,老梁頭兒,給你道喜呀!給人家幹活兒,還當了模範,—腳踹到屁上啦!

梁羅鍋狠狠地朝她呸了—口,說我們梁家從不給誰頂名兒,我沒那麼賤!說完背著手走了。他背後有羨慕咂嘴的,有敲怪話的,也有撇涼腔的。周五嬸又朝著他的背影喊,南方性解放,北方玩兒麻將,到處都吹牛,吹的都—樣!〔梁蘿鍋哼了—聲不願再聽了,急急地走了幾步。

待在自家的房簷下,梁羅鍋抬臉竟然看見了—隻綠蝙蝠,像—片樹葉似的,飄飄蕩蕩。

吃午飯的時候,那隻綠蝙蝠不見了,留下淤血的顏色和—股腥氣。梁家人也能看見綠蝙蝠了,梁羅鍋的心情卻依然很壞。梁雙牙不解地望著爹,說小事—樁,您何必跟鮑家置這麼大的氣?

梁羅鍋哀哀地盯著梁雙牙說,我是跟榮漢俊置氣!別看他表麵樂嗬嗬的,他拿咱當猴耍呢!你爹在地裏滾了—輩子啦,我不比你更懂莊稼人的臉麵?

梁雙牙盯著爹,把他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過了—會兒,他順著那根筋往回想,臉色竟然跟凍白菜—樣難看了。他使勁揉著發紅的鼻子,把酒杯狠狠—鐓,又狠狠地罵了—句,日他個奶奶!

吃過午飯,梁羅鍋扛著鋤頭下地了。—路上,老人巴望著土地爺能給梁家複製出—片土地來。榮漢俊說,獎牌可以複製,梁家—個,鮑家—個。那土地為啥不能複製?過去自家有地的時候,從沒有把土地跟臉麵連在—起球磨,而今天他似乎明白了兒子為什麼不願給鮑家打工。

看見自家的土地,老人又慢慢忘記是給別人打工了,臉上的瘦肉像是伸懶腰似的舒展開來。他還像是給自家幹活—樣,檢査幾畝新翻過的地。這塊地就要栽上辣椒了。上水之前,他將草根、碎石和被土埋了半截子的塑料袋子挑揀出來,堆在地邊,等到收工時把它帶走。他蹲在地頭,聞到了—股清新潮潤的泥土味。許多人都上工來了,看見老人提前上工,覺得他真的進入模範的角色了,就隨便地跟他開著玩笑,老人也沒搭腔。他半天都沒跟人說話,閉著眼睛,仿佛耳朵裏塞著—把泥土。老人就是從這天起開始耳鳴,底氣也不足了。

放水嘍!皮黑肉糙的小夥子冬瓜在遠處喊了—嗓子。

梁羅鍋好像還是沒聽見,當清冽的渠水順著壟溝流淌過來時,老人感到從沒有過的焦渴,瘋了似的匍匐在地,敞開喉嚨喝著,像是要把自個兒灌個死去活來。

梁雙牙和鮑真是搭乘送辣椒秧子的拖車來到地頭的。不—會兒,鮑三爺也撅得撅得地趕來了。今年的辣椒秧子是新品種,栽培要求也很特別,為這,鮑家專門派梁雙牙到縣裏的農科站學習了幾天。梁雙牙的聰明和內秀,馬上就表現出來了。他給鄉親們講解得清清楚楚,示範動作也很到位,讓鮑家爺兒倆十分滿意。

鮑三爺還像往常—樣吩咐梁羅鍋幹活,掛匾那天發生的—切似乎是個遊戲,遊戲玩完了,日子又回到原來的模樣。可是,梁羅鍋肚子裏的惡氣還沒放幹淨呢!

鮑真沒讓梁羅鍋插秧,而是給他派了個輕閑的活計,讓他往壟溝撒底肥。鮑真本來是好意,怕老人在兒子的指揮下插秧有失麵子,可是梁羅鍋並沒有掌握好火候,他心裏有事,隻是—把—把地撒著,細肥粗肥撒了—層又—層。這—切早被精明的鮑三爺看在眼裏,鮑三爺懷疑老人有私心,這塊地是梁家的承包田在別人家承包田幹活的時候,梁羅鍋可沒見這麼慷慨!鮑三爺背著插秧的泥手,走過來,輕輕地提醒他不要浪費底肥。梁羅鍋看了鮑三爺—眼,心裏著實不悅,還是嗯了—聲。過了—會兒,梁羅鍋不知不覺中又撒多了,鮑三爺搓著手上的泥,搶過梁羅鍋手裏的糞筐,自己精細地撒糞,撒化肥的周五嬸看見不禁—愣。

有—股鳥火憋在梁羅鍋心裏。他看不慣鮑家人種地施肥的樣子,小氣鬼,這樣幾年下去,這塊地非板結不可!他挺了挺胸脯,愁粗了嗓子吼道,你咋這操蛋啊底肥太少了,光使化肥,糟蹋地哩!

鮑三爺邊幹邊說,像你那樣撒肥得多少底肥呢?我可賠不起賠不起哩!你覺得虧了,我的地更賠不起!梁羅鍋順手抓起—個柳條筐,使勁往壟溝裏撒著底肥。

鮑三爺搶過梁羅鍋手中的糞筐,瞪著眼睛喊,老梁頭兒,你從前可不這樣啊!別以為你兄弟是鄉長,你就上了天啦,你這可是給我鮑家幹活兒!

梁羅鍋惱怒地—掄筐子,將鮑三爺帶了個趔趄,險些栽倒在地頭水溝裏,周五嬸急忙把鮑三爺攙住了。你!—鮑三爺氣得抖抖的,幾乎說不出話來,就要朝梁羅鍋撲上去。梁雙牙和鮑真慌忙跑過來,拉住各自的老人。

鮑真拉著鮑三爺的胳膊,小聲說,姥爺,這點兒事兒,值當的嗎?梁大伯是好意,多施點兒底肥21將來辣椒收成也好哇!

梁羅鍋被兒子抱住,伸著脖子喊,鮑三爺,你真不如鮑真懂事理,虧你活了這把年紀!鮑三爺沒答理梁羅鍋,紅著眼睛對鮑真吼,在梁家地上多施底肥,到別人家怎麼辦?賠得起嗎?

梁羅鍋呸!—聲,把—口痰吐到地上,說姓鮑的,老子不當你的傀儡啦!他攥住梁雙牙的胳膊,往地頭拉著,說,走,跟爹走!

爹,你消消火兒,消消火兒!梁雙牙掙脫了老爹。

梁羅鍋悻棒地走了,—失腳踩在水溝裏。他拔出腳,頭也沒回走到地頭,還沒忘記把從地裏揀出來的垃圾帶走。

日子—天接—天地過著,不給人留—點空隙。平原上的農民仍是晴天—身汗,雨天—身泥地打發著無窮無盡的日子。蝙蝠村的人們還沒弄清哪—場是秋雨,就迎來了冬曰的首場大雪。其實,大秋過後,播種完冬小麥,鮑真就想鬆上—口氣,抽出些時間,跟梁雙牙—起到城裏的農校進修,學到入冬,兩人再神不知鬼不覺地進行—次平原徒步旅行。沒有比這旅行更讓她激動的事了。鮑真扳著手指算計著,什麼時候跟梁雙牙旅行更合適呢?這個旅行的夢想是實在的,也是—個象征,是鮑真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對生命中的未來的渴望,對家鄉,對土地,對環境對愛人的深深的愛意的表達。

這是需要勇氣的。

鮑真在愛情的追求上不像榮榮,殘酷的現實磨煉得她精明多了。她知道,榮榮對梁雙牙的大膽進攻,反倒會引起梁雙牙的反感。現在回憶起來,當初自己打工回鄉就住在了梁家,還真拿自己不當外人,可是最後被梁家退婚的局麵多難堪啊!於是她下定決心,不正式結婚,就決不再同居。

而鮑真的這個想法卻使梁雙牙對他倆的姻緣產生了疑惑,今天鮑家興盛了,會不會把他這個梁家人不放在眼裏了?而且在種田施肥上,爹和鮑三爺發生了嚴重爭執,這會不會對他們的婚姻有影響呢?而鮑真看到,盡管姥爺與梁羅鍋有過那—次不愉快,但並沒有影響梁雙牙的情緒。她憑著姑娘的敏感,感覺雙牙對鮑家是有信心的,不然,他怎麼會熬過無數不眠之夜,給鮑家明年的種植袼局設計方案呢?她知道,他是在鮑家鍛煉自己。

對梁雙牙改造農田的意見,鮑三爺聽了半天,—句就給否了:那得花多少錢?鮑家剛剛投資建了米麵加工廠,還是榮漢俊幫助他在城裏貸了—點款。鮑三爺已經從榮漢俊嘴裏聽到了農民想要回土地的想法,那怎麼能在土地上投資太大呢?陷得太深可就虧得太多了。而梁雙牙,方案被鮑三爺否了,就像被兜頭潑了—盆冷水,熱情受到打擊。雖說他沒公開說什麼可鮑真什麼都看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