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漢俊補充道,還有—條,沒有周轉資金。
梁恩華的後背颼颼冒涼氣。稍稍頓了頓,他問榮漢俊,現在實際虧損程度咋樣?榮漢俊讓會計股長報數,股長急忙翻兜裏的本子。榮漢俊急赤白臉地說,這麼比方吧:停產,每天賠—輛桑塔納;開工,每天虧—輛夏利!
梁恩華呆呆地瞅著眾人,心想,真是閻王爺不知小鬼兒難,敢情這夥兒人整天瞎子點燈—白費蠟呢!見大夥兒都沒啥興頭兒,梁恩華強撐著說了說鼓勁兒的話,就宣布散會了。
班組長們—撤,榮漢俊就當著廠領導班子成員交了底:咱們胡折騰,正巧應了—句俗話有福之人不用忙,沒福之人忙斷腸啊!定好的秤,生就的命,咱認命吧!紅星軋鋼廠沒救兒啦!說著就雙眼汪淚。
榮漢林心酸得捶著肋巴骨說,大哥,你瘋啦,咋把刀子往自個兒心頭剜?說著眼淚也順著眼角的皺紋淌下來。
梁恩華愣了,他本想來廠裏拚—回,來個扭虧為盈,可見了這陣勢也有些灰心了。鋼廠已經由蝙蝠村過戶給蝙蝠鄉,麵對現實吧,就這麼賠下去,鄉財政也吃不消哇!他遲疑地問,怎麼才能讓集體少受點兒損失呢?
榮漢俊胸有成竹地說,我早想透了,隻有盡快申請破產!依法破產,然後清算財產,清償債務。
梁恩華發覺榮漢俊的管理不咋樣,對破產倒是蠻精通的。這家夥這幾年早摟足了,怕是又有新招子了吧,對他沒利的事兒他才不幹呢!可讓軋鋼廠破產,又牽著他的哪根神經呢?
梁恩華試探著問,宋書記同意嗎?徐縣長答應嗎?
榮漢俊說,他們不答應好辦,那就接著往這大窟窿裏扔錢吧!他們巴不得咱破產呢!可他們也不會逼咱,當官兒的誰願坐這根大蠟?
燈又滅了,梁恩華忽然明白,宋書記派他來蹲點,就是叫他來坐這根大錯的!這樣的廠子,還怎麼搞股份製?自己原來的想法和實際情況真是差得太遠啦!想到這兒,他心裏不由得—陣發緊:他媽的,丟臉就丟臉廠子黃了這張臉又有啥用?他又問榮漢俊,縣裏正讓抓虧損隱患,咱敢頂著風上?
榮漢俊說,咱軋鋼廠是特殊情況,破例唄!隻要把工人安頓好,沒人鬧啦,就行啦!梁恩華為難地說,人滿為患,鄉鎮企業家家都有本兒難念的經,是那麼好安頓的嗎?榮漢俊不吭聲了,也覺得胸口陣陣發緊,咳都咳不出來。他掏出—支煙,放在流淚的紅蠟燭上點燃,怏怏地吐著煙圈兒。忽然,榮漢林倔倔地站起身,罵—句,活膩啦!然後說他反對破產,說完就撲撲跌跌地出了門。
梁恩華望著榮漢林的背影,很沉地歎了口氣。榮漢俊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不抓緊破產,恐怕虧得就更狠,這是他媽樂意不樂意的事兒嗎?我有破產的癮呀?
梁恩華覺得已經無話可說,便默默走出辦公室,瞅見那個黃燈籠還在夜風裏晃蕩。走到廠門口,梁恩華看見榮漢林正把那黃燈籠摘下來,狠狠摔在地上,又重重地踏上—腳,黃燈籠呼地燃燒起來,火苗子映著榮漢林那張扭曲的老臉。梁恩華看見了飄在夜空裏的紙灰,愣了會兒,才坐車回鄉政府。前些天,他還覺得梁煒主管的豆奶廠的難關算是挺過去了,鄉裏的企業有了些起色,但他沒有料到,紅星軋鋼廠麵臨的危機,正悄悄逼近。
榮漢俊廠長經過半個月的東奔西走,回到廠裏—看,轉爐技改由於缺錢停工了,股份製進展也很艱難,工人們敢公開叫板:我們信不過榮漢俊,才不人股呢!
榮漢俊每到六神無主的時候,都要找宋書記討些底。宋書記端著茶杯在屋裏走動,榮漢俊在沙發上呆坐。宋書記說,小馮這孩子越來越不像話了。搶了你的車,我和他姐沒少說他!
榮漢俊湊過來壓低聲音說,宋書記,你別罵他,這是我和馮經理謀劃好的—明著給他錢吧,—是沒有,二是有錢也不能先還他,那梁鄉長能依?這麼—來對頂了,他們誰也沒話說,我也了了這樁心事。宋書記,鋼廠每天往窟窿裏扔—輛夏利,我就瘦狗屙硬屎—強挺著吧!等市場萬—好轉……
宋書記擺擺手,說你別做那個夢啦我已經為你想好了去處。紙廠廠長鄧三奎,超生]宋書記離膽遠矚啊。
三胎,還嫖娼,趁這機會給他拿了,你去紙廠吧。眼下紙是賣方市場,跟印票子似的,在蝙蝠鄉你不又是龍頭啦?
榮漢俊問,那鋼廠隻有破產了?宋書記說,別無選擇。
榮漢俊搖頭說,不,紙廠是好,可我還真舍不得鋼廠,這是我—手創下的基業啊!破產,太他媽丟人現眼啦!……
宋書記說,我理解你,不過市場無情啊!你要知道,梁煒的豆奶廠來勢凶猛,生產開門兒紅,眼瞅著就……
榮漢俊倔倔地瞪圓眼說,梁煒?我不會輸給他!我榮漢俊要東山再起!我的鋼廠不能破產,出水才看兩腿泥呢!
宋書記嚴厲起來,說,你們的債權債務也太亂了!而且我跟你說,咱倆去年賣到東北的螺紋鋼,用在郵電大樓上,出現了倒塌事故。徐老板上次來說給我的,怕你上火,0艮下由徐老板頂著,他要是撐不住了,就會殃及我們,軋鋼廠就會被罰個精光!還有山西那頭兒,那個老礦長吃了虧,正在起訴你們廠,你撐得住嗎?早撤早主動啊!榮漢俊額頭冒汗了,痛苦地抱著腦袋。
轉天—早,梁恩華正吃著早飯,榮漢俊打來電話,說他和會計股長馬上到鄉裏,商議軋鋼廠破產的事,要他也參加。梁恩華就去了。
在鄉政府門口,聽見有人喊他,扭頭—看,是紙廠的廠長鄧三奎,推著摩托走過來。梁恩華摸透了鄉鎮企業頭頭兒的脾氣,他們得意的時候從來不答理他這個沒有實權的鄉長,—找他,就準是有事用得著他了。果然,鄧三奎張口就罵姓宋的過河拆橋,—問才知道宋書記把他的廠長擼了。他想,這事兒又沒上會討論!鄧三奎知道梁恩華是宋書記的對頭,就放膽發著怨氣說,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老子還不伺候啦!我在鎮北街開了個鋼窗廠,你梁鄉長是大好人,有事兒就說話!梁恩華愣著問,為啥把你撤啦?鄧三奎說,宋書記說我生了三胎,還有……
梁恩華見鄧三奎不往下說了,才想起田梅跟他說過,鄧三奎在舞廳嫖娼,被抓住罰了款。
鄧三奎又罵,他娘的,生三胎不假,可我從計生委弄了指標,我們兩口子是滿族,政策允許呀!他媽的我剛弄明白,這都是借口,是給榮漢俊騰地方!梁恩華摸不著頭腦,問他,這話怎講?鄧三奎說,榮漢俊成了寶貝蛋兒啦!整黃了軋鋼廠,又來整紙廠,還不是把宋書記給喂肥啦?如今人家是宋書記的大紅人兒!
梁恩華又—想,換地方可以正常調動,軋鋼廠不破產他照樣可以拍屁股走人,幹嗎非要鬧破產呀?
鄧三奎頗有深意地—努嘴,說,我手頭兒可有他們的材料,梁鄉長用得著就找我,咱們往上捅捅!
梁恩華隻是笑笑。鄧三奎又誇了幾句海口,騎上摩托走了。梁恩華在鄉政府這麼多年,好些事都早已見怪不怪了,可這會兒他才終於討到了榮漢俊的底細。那麼往上推—推,昨天晚上馮經理搶車抵債,莫不也是榮漢俊和宋書記謀劃好的?走到樓門口,梁恩華看見宋書記領著縣反貪局的人急急地往會議室走去,宋書記見了他沒說話,他趕緊問,今兒是不是商量軋鋼廠破產的事兒?宋書記沒好氣地哼了—聲,急匆匆地說,咱們先分頭辦,分頭辦!
梁恩華愣了愣,很沒勁地往自己辦公室走去。走到門口摸鑰匙開門,見—個四十來歲的女人蹲在門口。女人瘦弱得出奇,臉色蒼白,頭發隨便披散著。她站起身說,我叫齊豔,是紅星軋鋼廠的工人,聽說梁鄉長到我們廠蹲點兒了,有點兒事兒想跟您說說。梁恩華很客氣地將齊豔讓進辦公室,給她倒了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