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豔還沒說話就淚流滿麵了。梁恩華就怕看見女人流淚,忙勸道,莫哭鼻子嘛有啥問題政府會給你做主的!說話時他就猜想,八成兒是告榮漢俊的。
齊豔抹抹眼淚說,梁鄉長,我知道您是關心群眾疾苦的領導,我實在無路可走,才來麻煩您的!
梁恩華笑著擺手說別給我戴高帽兒啦,有事兒說事兒吧。
齊豔說,我兒子病了,吃了米心豬肉,腦袋裏生了囊蟲,住皖三個月了也沒好。家裏那點兒積蓄都花光了,廂房都賣啦!我和孩子他爸都在軋鋼廠,廠裏又半年多沒開支了,這可咋辦哩?她低低地抽泣起來。梁恩華問,這事兒找過榮廠長嗎?
齊豔說,找過,找過好多遍,他總是拖,後來連人影兒也見不著啦!求求梁鄉長,我們也沒啥奢想,隻求領導先把我們兩口子的工資開了吧!
梁恩華心頭—熱:竟有這種事?我馬上找他們,不僅開工資,還得想辦法救濟!他又問了問病情,然後說,這可不是—般的病呢!這豬肉是哪兒買的?齊豔說是在村口買的,流動販子。梁恩華問,找到賣肉人了嗎?齊豔說沒有,村裏還有人得了這病呢!
梁恩華憤憤地罵,這狗東西,我馬上通知工商所去查,把全鎮所有賣肉的都集中起來,叫你來認!然後再找榮支書給你們補發工資!
齊豔千恩萬謝地扭身走了。梁恩華獨自發了—陣子呆,就去樓下廁所解手。從廁所出來看見大門口開進—輛雙排座汽車,車—停,下來了榮漢俊和軋鋼廠的會計股長。
眾人去了宋書記辦公室。—推門,屋裏正有客人說悄悄話。宋書記讓他們先去小會議
室等著。
會議室裏,榮漢俊拿過—摞材料遞給梁恩華。梁恩華—瞅,是企業虧損情況說明、會計報表、債務清冊和債權清冊。他粗翻了幾頁,就覺得心口發堵,放下了。破產兩字讓他不舒服,確實不如看喜報痛快。
榮漢俊說,這材料—式兩份,—份給鄉裏,—份交縣法院。
梁恩華見他若無其事的樣子,更加證實了鄧三奎的話,就故意拿話刺他:看來榮支書是早有破產的準備嘍?是不是有了更可心的去處?
榮漢俊忙說,哪裏,這都是為集體著想,我自己沒啥!我這人才哪兒不搶?梁恩華冷冷—笑,心想你這敗家子兒是有人搶,該破產的企業還真缺這號人才!他沉思了—會兒說,榮支書,向你請教,這鄉鎮企業破產為啥非經法院?
榮漢俊說,經法院好處多呀,法院—插手,那些要債的就不會整天跟我過不去啦,找清產小組要去吧!這樣還可以避免腐敗……
梁恩華心裏來氣,你也配講腐敗?便淡淡地說,還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呀!榮漢俊岔開話頭說,法院如今也牛氣啦!還得給他們交破產費,交了錢也還得求爺爺告奶奶的。他們不願受理鄉鎮企業破產,怕沾了麻煩,鄉鎮企業是後娘養的!梁恩華說,他們咋沒看看,現在鄉鎮企業支撐著全縣半壁江山呢!榮漢俊—聽這話來了情緒,熊掌似的手往大腿上—拍:豈止半壁?縣裏頭頭兒出國,搞活動送禮,哪—項不是往咱鄉鎮企業頭上攤派呀?咱軋鋼廠出了多少血,你知道嗎?這回廠子玩兒不轉啦,又有哪個站出來幫幫咱?他忽然打住,不說了。
梁恩華看宋書記還沒到,就跟榮漢俊說了齊豔的事。榮漢俊嘬了半天牙花子說,唉,不是我不可憐她,隻是不好開這個頭兒哇!工人都來要咋辦?這家孩子住院,那家孩子結婚,還有等著蓋房的,都來起哄咋辦?
梁恩華說,這拖欠工資早晚得還啊!總不能讓他們也找法院領工資吧?榮漢俊笑笑說,這可是個好法子,按破產法規定法院變賣財產以後,首先清償的是拖欠工資和勞保費用然後才還稅款和債務。
梁恩華說,你小子把破產法都背下來了!不過,這樣做你良心上過得去嗎?榮漢俊說,管不了那麼多了,甘蔗哪有兩頭兒甜的?
梁恩華腦袋發脹,呼吸沉重地說,不管咋說,齊豔兩口子的工資先給了吧,救人要緊。我看那點兒工資也不夠幹啥的,廠裏是不是搞個獻愛心活動,給他們捐點兒錢?
榮漢俊搖著頭說,廠子都散了架,哪兒還有愛心?再說了,齊豔他們將來是哪個廠的人還都不知道呢!
梁恩華罵道我看你小子的心都黑完了,這事兒不辦破產的事兒也別操持,我嫌寒心!
榮漢俊見梁恩華真的火了,便沒有強頂。他知道企業破產—公布,他就不能插手了,而梁恩華肯定會進清產小組,有事還得他來協調,犯不著得罪破臉,就軟了聲說,我看梁鄉長的麵子,可以想個轍,先給齊豔兩口子把工資開了。不過,我看這獻愛心就算了吧。工人不開支,哪兒有錢?
梁恩華想想也是就說這工資應該由咱們送醫院去,順便看看孩子,雖說廠子要散夥了,可還有黨在,有政府在,人心不能散哪!
會計股長連連說是,弄得榮漢俊也無話可說了。
傍晌午時宋書記才過來。宋書記朝屋裏人笑笑,埋頭看材料,然後滿意地朝梁恩華點頭說,沒承想梁鄉長剛到廠幾天,這麼快就把材料報上來啦!
梁恩華沉下臉說,這可不是我的功勞!不過,下廠前,宋書記沒說讓我去抓破產吧?不是抓股份製改革嗎?
宋書記笑著說,如果梁鄉長有啥好招子,就中止破產!
梁恩華心想,好處都讓你們摟足了,驢牽走了讓我拔橛子,就沒好氣地說,現在不是空談扭虧的事兒,廠子弄到這個份兒上,就該追査責任者!在國外,企業破產老板要跳樓的,咱們可好,倒跟功臣似的了。
宋書記也沉下臉說,照你說,社會主義不如資本主義啦?梁恩華說,少給我戴帽子!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責任!榮漢俊—臉不高興地問,唉,梁鄉長,我沒招你惹你吧,咋逼我跳樓?梁恩華說,榮支書,我的話不是指哪個人,是說整個兒現象!
宋書記打圓場道,那就別爭啦!梁鄉長的心情我理解,漢俊的意思我也明白,幹經濟不是吹糖人兒,很複雜,哪個願意自己的工廠破產呢?這事兒,最後由鄉黨委會討論決定!梁恩華心說,你宋書記從來—手遮天,討論也是個幌子!
宋書記又語重心長地做了—番指示:破產前後你們要做好工人的思想工作注意安全保衛,杜絕上告上訪。至於工人的去處,我出麵協調,向其他企業疏散。另外,在這個關鍵時刻我們這些領導更要廉潔自律,站好最後—班崗!我們還要打破舊有觀念不要以為破產多麼丟人!優勝劣汰,不破不立嘛!……
梁恩華聽著,覺得宋書己嘴皮子練得不錯,這話聽著挺舒服,如果咋說咋做就好了。散會時,宋書記朝榮漢俊使個眼色,說,榮支書,去美味齋酒家訂桌飯,中午我請大家喝酒!
梁恩華起身說家裏有事兒,得回去。宋書記沉下臉說,梁鄉長不能走,我主要是犒勞你的,這回可辛苦你啦!
梁恩華—笑說,都是黨的工作,有啥苦不苦的!
宋書記又關心地說,梁鄉長要多注意身體。我看你越來越消瘦啦!
梁恩華禁不住幾句軟話,隻好隨大溜兒喝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