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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傍晚停電,懸掛在紅星軋鋼廠門口的黃燈籠活像瘦年歉收的布幌子,幾乎垂到梁恩華鄉長的腦袋頂上。餓急了眼的麻雀圍著燈籠打撲棱兒,好歹抓—把就能擦死倆仨的。隻聽見暗處有人罵,誰他媽把紅燈籠弄成黃燈籠了?唯恐天下不亂!梁恩華—探頭,瞅見副廠長榮漢林正騎車過來。

榮漢林腦袋上圍著—條破舊的圍巾,臉皺得像剛出鍋的花卷兒,鼻孔和嘴裏噴著哈氣。走近了,看出是梁鄉長,他嘴裏才不再罵了。梁恩華抬頭瞅瞅黃燈籠,連聲說,咋變黃了呢?這時候,門衛老孫頭兒走出來,笑嘻嗜地說,這叫防冷塗的蠟!榮漢林黑了臉吼道,都他媽啥時候啦,你還瞎逗咕!是不是你給換的?咒咱廠子快黃了是不是?

老孫頭兒怯怯地說,給我仨膽子我也不敢哪!換燈籠的人在辦公室等著你們哪!榮漢林和梁恩華對望—眼,愣住了。榮漢林的臉都給氣黃了,往廠裏走去,邊走邊說,看來真他媽沒了王法啦!我倒要會會是哪個馬王爺,開會前就敢來個這樣兒的下馬威……

推開辦公室的門,—屋子都是坐沒坐相站沒站相的家夥,留長發的、戴墨鏡的,要不就是手腕子上文了龍的。—見這陣勢,榮漢林不說話了,倒是梁恩華沒好氣地吼道,誰讓你們來搗蛋?

領頭的是個白淨淨的生意人,湊過來點頭笑道,哎呀,這不是梁鄉長嗎?我是小馮啊!梁恩華馬上認出來了,眼前這位小馮就是宋書記的小舅子馮玉民,開了個金夢康樂園還嫌不夠,又專往各個廠子倒廢鋼,眨眼之間就發了,有人馬有刀槍,沒人敢惹他。這位馮經理曾口出狂言:在蝙蝠鄉,白天我姐夫當家,晚上我當家!他在廢鐵裏摻石頭,—車廢鋼圍著大秤繞三圈,質檢員腰上有刀頂著,不敢吱聲。他的廢鐵—進爐,出來的都是低質螺紋鋼,實在沒法用,隻好填了大地坑。榮漢俊能擋則擋,擋不住的也得收下,但鐵錢總欠著,能拖就拖0最初,宋書記還出麵幫著要錢,後來看企業實在虧得不行了,才不好意思張嘴了。這些事,梁恩華早有耳聞,在鄉黨委生活會上,他也曾旁敲側擊地給宋書記提過意見。宋書記便處處給他顏色看。

梁恩華盯著馮經理說,你要債歸要債,掛黃燈籠是啥意思?馮經理瞪起牛哏說,欠債不還,趁早兒黃個尿的!梁恩華—口氣噎在嗓子眼兒,半天下不去。他吼道,工廠黃不黃你說了算?馮經理扭臉瞅著梁恩華說,你當鄉長的管得太寬了吧?梁恩華火了,渾身打顫。馮經理那群弟兄全都黑下了臉。

榮漢林連忙出來圓個場說,欠你們的錢又沒說不還眼下廠裏實在難,連工人的工資都拖欠半年啦!等明年有了轉機,還會忘了你們?黃了這棵搖錢樹,對你們也沒啥好處吧!馮經理冷冷地說,這破廠子還有明年嗎?

—個老工人看不過眼了,憤憤地罵,你們是瞎了眼還是瞎了心?就你們那些廢鐵,光是石頭,填坑都不平,沒找你們要工錢就不賴啦!

馮經理的賴勁兒上來了,湊過去逼問榮漢林,誰說我送的是石頭?說著從口袋裏抖出—張紙條,說這兒有質檢單還有榮廠長的簽字,欠我二十萬!今兒不還賬我們不走!

梁恩華過來正要說話,聽見門口汽車響,—輛桑塔納停在辦公室門前。榮漢俊挺著肚子下了車,打著酒嗝走進來,見到屋裏這陣勢,怔住了,浮腫的眼袋突突跳動。馮經理顛躂著腿兒笑著說,榮大廠長又貓哪兒風流去啦?說著,又指指梁恩華他們:其實我跟你們瞎白話都沒用我找的就是這榮大廠長!話音剛落—揮手,手下人—躥而上,奪過司機手裏的鑰匙,鑽進桑塔納,發動起來。

榮漢俊沉了臉:馮經理,你小子要幹啥?馮經理把手裏的條子扔給榮漢俊:對頂啦,我認倒黴,就不算折舊費啦說完他也大搖大擺鑽進車裏,—溜煙地開走了。榮漢俊追著罵,王八蛋,回頭我找你姐夫要車!

站在門外的車間班組長們都罵罵咧咧地進了屋。

榮漢林還在為剛才的事憤憤不平,說要報派出所。有人見榮漢俊不語,就順坡兒下驢地說唉,告馮經理,管啥用?不管咋說,欠條兒在人家手裏哪!

榮漢俊無可奈何地說,唉!頂就頂吧,這車跑了兩年多了,也值不了幾萬。這回不給他,宋書記那兒也搪不過去呀!

梁恩華說,咋就搪不過?我看他宋書記敢明著要錢!榮漢俊眨著眼睛不說話了,眼窩、鼻孔和頭發都散發著燒酒的氣味兒。在蠟燭的暗影裏開會,大夥兒的臉都很模糊。既然看不清臉,發言就都很衝。榮漢俊怕走了題兒,噴著酒氣說,都聽著,今兒個停電,可這個會,必須馬上開,由到咱廠包片兒蹲點兒的梁鄉長主持,和大家商量股份製改革的問題。

梁恩華說,隨便聊聊,找出問題,解決問題,好讓咱們軋鋼廠盡快走出低穀!人們七嘴八舌有些議論。梁恩華接著說,我聽榮支書說,咱們職工人股情況不是很讓人滿意,是咱軋鋼廠職工沒覺悟?我看未必……

車間主任曹有說,我說兩句,不是我們不響應黨和政府的號召,誰不想人股分紅呢?可眼下六個月沒開支了,孩子老婆等米下鍋呀!就拿我來說吧,前幾年掙點兒錢,存在鄉基金會,現在支不出來孩子鬧病都沒錢治,哪兒有錢入股啊?有人附和著:是啊,哪兒有錢人股?

還有人說,榮廠長是軋鋼廠的創始人,功勞不小,可毛病也不小,太武斷,不放權,進口洋垃圾不就是證明嗎?我們就是有錢敢拿來入股嗎?

榮漢俊瞪眼罵,你們他媽不人股,倒把不是往我臉上摑?當初你們進廠,可是求我的!梁恩華讓榮漢俊沉住氣。曹有又說,還有—個問題,咱軋鋼廠—直以老大哥自居,可眼下也染上了國營病,職工醫療養老包揪越來越重,政企不分,機構臃腫,最初那些優勢,袱少、無債務現在都沒啦!

忽然,來電了,燈照了起來。梁恩華微笑著問,還有啥意見?這下,人們彼此都看清了臉,卻悶頭兒不說話了。

梁恩華又鼓勵大家提意見,這才有人你—句我—句地埋怨起來:榮廠長光躲債不照麵兒,又不放權;供銷科趙科長年紀輕輕不幹正事兒;榮漢林是丫鬟帶鑰匙—當家做不了主……

梁恩華盡力將話題往生產上引:大夥兒說說,咱們廠過去可是蝙蝠鄉的—麵旗幟呀!不能這麼混下去,看看如何扭虧,看看還有沒有前途?

榮漢俊搶先插話說,啥叫前途?前途就是有錢就圖!可是我們放過了多少掙大錢的機會?就說上次北京來人吧,我好不容易花血本兒買通個高幹子弟,答應將咱廠螺紋23號和31號角鋼打進三峽工程。可人家來看貨,愣讓人給攪黃啦!

榮漢俊的弟弟榮漢林猛地咳了兩聲說,你別土地爺打哈欠—裝神氣!來的那幾塊料,像是正經貨嗎?—看就是高級騙子!就算他們是管三峽工程的,就咱廠裏的鋼能往上湊嗎?說心裏話,咱的鋼蓋豬圈我都提溜著心哪!掙錢,那麼容易!鬧不好,露多大臉,現多大眼!

梁恩華不動聲色地聽著。榮漢俊舞著胳膊喊,梁鄉長,你看看,你聽見了吧,就這保守思想,軋鋼廠咋個興旺?

梁恩華就問榮漢林,咱廠的鋼,質量就那麼差嗎?

榮漢林歎息道,這麼說吧,咱廠3號爐擴建,主體鋼筋水泥柱建到半截兒就塌啦!—査事故原因,是咱的螺紋鋼不過關!我真擔心賣出去的鋼會出亂子呀!梁恩華說,問題出在哪兒?

榮漢林說,原材料不過關,工人人心渙散。拖欠工資,又三天兩頭兒放假工人能安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