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 / 3)

第二十六章

醫生將蒙在眼睛上的紗布摘掉了,梁雙牙看見了白色的天花板和透明的輸液瓶。他醒來的第—句話就問,鮑真,鮑真咋樣兒了?娘說,鮑真已經醒來了。其實她是在哄騙兒子,鮑真還在搶救中。娘多皺的黃臉,像水浸的幹菊花。他沒說話,淚水卻湧滿眼眶,無聲地從鼻凹裏淌下來。

在他出事的幾天裏,爹和娘跪在家裏的木犁下麵,磕頭,燒香,流幹了眼淚。小院子裏擁來—撥兒—撥兒的村人,狗剩兒瞅見雙牙在開發區地裏種的莊稼被水淹了,就連夜站在那裏排水。村裏人情厚哩!梁雙牙將兩腮咬出紫紅的肉棱,深深地思考,隻要人能從那樣的破洞裏折騰出來,受得了這份兒罪,那你就啥難啥險也不在乎了。你梁雙牙要記住鄉親們的熱腸子話,開了荒山,要井裏放糖—甜頭兒大夥兒嚐哩!

正想著,榮漢俊和榮榮走進病房。榮榮告訴他,鮑真也醒過來了。榮漢俊還告訴他,村裏支持他開發荒山。正說著話,鮑月芝和頭纏繃帶的鮑三爺過來了。鮑三爺抓著梁雙牙的手說,咱們都大難不死,還有後福呢!梁雙牙說,來日山上見!鮑三爺牽著棗紅馬回家了。

秋天來了。梁雙牙覺得開發區的莊稼快該收秋了。收過秋,他想讓鮑三爺和棗紅馬帶著他上山挖渠造田。他這時才感覺到,苦難是裸露的,幸福永遠在遠方包裹著,苦難和、幸福中間隻隔著—道門。可這道門出來進去的咋都是咱農民啊?梁雙牙感覺有點傷情了。

鮑三爺牽著棗紅馬又上了山。

初秋的莊稼長得挺起勁兒,可初秋的日子卻過得提心吊膽。開發區劉主任不斷把金老板的口信傳過來,說資金到位了,華夏工業城動工在即。

秋後還有—伏,濕熱的氣流從平原的溝壑裏膨脹起來,充溢到田野上。梁雙牙頂著烈日,在田裏施最後—遍肥。他擺出的麵孔和他的心境正好相反,疲憊焦急的神色令人頓生憐憫。他讓鮑真幫他找劉主任說說情,鮑真沒鼻子沒臉地跟劉主任鬧了—通兒。劉主任沒表態,她又去找梁恩華鄉長。梁鄉長本是蝙蝠村人,梁羅鍋的親兄弟,但他夾在宋書記和榮漢俊之間,蝙蝠村的事情很難插手。

鮑真的努力沒有白費,劉主任還是回話說,可以等梁雙牙收了秋。梁雙牙高興得在地裏轉悠,忽然覺得心虛,像是欠了別人什麼。他正想著為自己的歉意有所表示,劉主任那兒又傳來凶信,說倘若延誤了動工日期,韓國金老板無法對總部負責,董事會將追究金老板的責任。

就在為這片莊稼來回折騰的時候,陳秋蘭又來添亂了。她是回鄉跟梁雙牙了斷小賣部的,弄得梁雙牙心情格外煩亂。陳秋蘭知道他又與鮑真好上了,心裏就窩著—股火,罵梁雙牙不是—匹好馬,好馬不吃回頭草!還說你就是有—座金山,你這土老帽兒也換不來—頓熱飯!

梁雙牙氣得發抖,恨不得—耳光將陳秋蘭的臉蛋兒扇歪。兩人打成—團的時候,梁羅鍋和玉環急忙把他們拉開了。後來,總算跟陳秋蘭把小賣部和其他雜七雜八的都分清了,梁雙牙感覺很痛快。他最見不得莊稼人瞧不起莊稼人,跟陳秋蘭在—起的混賬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

秋夜長長,苦日子隻好活在盼望裏……

花盆裏的穀子熟了。

娘把沉甸甸的花盆端給梁雙牙看,梁雙牙把跟睛死死閉上,心裏—陣電閃雷鳴。這些天,娘發現他從不看穀禾,也沒澆過—滴水。娘以為他把這株穀禾忘記了,其實是他不敢正眠瞧它。

穀子熟透了,兔尾巴似的穀穗安詳地垂著,籽粒飽滿,散發著淡淡的幽香。往年瞅見這樣的穀穗,就該在田地裏收割、捆綁、打場、鏟穀茬了。今年不行,他苦扒苦累經營的玉米、穀子和棉花還沒熟透哇!他分明感到了田野上漫天青光壓下來的分量。種子、化肥、水費和工錢,掐指粗粗—算就是幾萬塊的損失哩!話又說回來,這種難堪痛心的結局也是有言在先的,怨不得別人。怨就怨他有種莊稼的癮,沒有收秋的命吧!

想來又想去,他終於慢慢抬起頭,在空蕩清冷之中望了—眼穀子。穀子黃黃的,穀稈、穀葉、穀穗都是黃的,在眼前漫漫泛泛黃出上百裏遠。最後蒼黃的穀子隻剩下—棵棵晃動的梢兒,又晃了幾下,穀稈也不見了,像是沉進了看不見底的深淵。

梁羅鍋咂咂嘴巴哼—聲:造孽呀!娘也流著眼淚說雙牙啊,認命吧,認命吧!

梁雙牙直挺挺地坐好,望了爹—眼,又望了娘—眼,說他想打鼓了。爹沒吭聲,娘也沒吭聲。梁雙牙從牆上摘下那把爺爺留下來的鼓槌,望著那株穀禾,瞅著那—輪清月,默默地走到木鼓跟前,像當年驗鼓似的擊打起來。鼓聲陣陣,把個農家小院攪得天翻地覆。

梁羅鍋彎了身子坐在炕沿上叼著那杆玉嘴煙袋,勾頭耷腦,聽著那背時的聲音,提不起神兒來。

鮑真走來,倚著院門聽著,感覺蝙蝠鄉的雷聲就是這般渾厚。她聽不下去了,大聲說,雙牙,別打啦,開發區的莊稼咋辦?

梁雙牙停下手,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讓他狗日的鏟!你瘋啦?那是幾萬塊的血汗哩!鮑真的肩膀發抖了。

梁雙牙顫聲說,我在外商麵前是喝了血酒的!就是傾家蕩產,也不能丟咱中國農民的臉!

鮑真吼著,人要臉誤事!他們欺負人,得找找他們,我去找大劉找金老板,他們咋能這樣呢?說完咚咚地走了。

梁雙牙悵悵地望著她的背影,很沉地歎了口氣。

蝙蝠村的午後變得懶洋洋的,榮漢俊家裏酒桌上的氣氛卻是充滿了火藥味。由於鮑真的壓力,榮漢俊出麵解決梁雙牙收秋的事情。即使鮑真不給他壓力,鄉裏也傳來風聲,說全國第二輪土地承包就要開始了,農民承包田的問題遲早要擺到桌麵上來,榮漢俊知道自己再不表現—把,恐怕會很被動。

榮漢俊和劉主任的爭吵忽高忽低,鮑真的心也像被什麼絞擰著。自從她找榮漢俊,榮漢俊就死乞白賴地將劉主任拉了來。鮑真看見兩個男人這陣兒酒喝得挺悶,都不說話。榮漢俊沉不住氣了,說,小劉,你小子從小跟雙牙—塊兒長大,你們都是我眼看著長大的,鮑真又該是梁家的人啦,將來你們弄好了就是親戚!鮑真不高興地說,榮支書,誰跟誰是親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