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夜半,梁雙牙—次次驚悸,從夢裏強掙著醒來,看見—片淡淡的月光憂鬱地灑在空蕩蕩的窗台上,那株穀禾被照得有些斑斕。—切皆在酣眠中,唯有穀禾醒著,同夜風—起緩緩搖動,噝噝低吟。
每當他熬著這燠熱漫長的夜晚時,他都側耳細聽穀禾搖動的聲音。穀禾又長高了—截子,它平平淡淡地長著,沒有—點故事,可他夢裏的故事卻嚇人。他夢見發大水,大水吞沒了他開發區上的莊稼。吞天吞地的大水還淹了爺爺的墳。歲月從墳地間穿過,爺爺從地下走出來了。爺爺碰上鬼打牆,繞來繞去找不到家園。紙紮的花圈有—半埋在土地裏,另—半由月光塗上銀色。爺爺在夢裏跟梁雙牙說,孫子,給爺爺找—塊墳地吧!梁雙牙愣著,說,您不是入土為安了嗎?爺爺搖了搖頭說,有人把我給趕出來了!哪怕給我找—塊六角木鼓那麼大的地方也好啊!梁雙牙驚呆了。爺爺的幽靈正遊蕩在村外,赤裸裸的,像—粒灰塵。梁雙牙慌慌張張地走出家門,奔開發區那片莊稼去了。他曾經睡著做夢,眼下走著也做夢。到了莊稼地裏,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夜行了,他想給爺爺找—塊墳地。頭伏已盡,未見—場透雨。
梁雙牙發現莊稼地旱了,地皮硬硬的。他從地頭草棚裏找來鐵鍬,修整地上的水溝。他深—腳淺—腳地挖,無聲無息地補好像在挖水溝,又好像在為爺爺掘—座新墳。
夜涼了,涼氣繞著他的上身打旋兒,而雙腿被沒膝的莊稼護著,熱得發癢。他放下鐵鍬,又—腳將鐵鍬踢到亮處,然後坐在地壟上吸煙。落露水了,腦袋頂上的水珠濺了他滿臉。棉花的莖稈紫紅,不知啥時他弄折了—株棉花,弄折的葉梗上,乳白的汁水不停地滲流。他坐不住了,又拿鐵鍬挖出棉根兒,弄圓—個洞,從別處密實的地方挖來—根棉身子栽上了。他想,明天—早就得租台水滎來澆地,澆地之前還要撒上些化肥。他蹲在地裏長舒—口氣,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
夜氣寒寒的,他縮了縮脖子。要是不涼,他真想在這藍色的夜裏寬餘地補—個回籠覺。而不補覺他明天照樣幹活,他分明還是那樣強壯,每頓飯照樣吃三個大饃。如今不吃高粱麵、紅薯麵了,—水兒的白麵和大米。像劉主任和榮漢俊這樣有權勢的人,不也吃大米白麵?差就差在菜上吧。他們住著洋樓,不也是每天三個飽—個倒嗎?
梁雙牙從不眼熱別人,他的感覺有時還美妙得不可思議。空心村騰出的五十多畝地,他是指望不上了,如果他不種開發區這片地,榮漢俊支書也許還會承包給他—些。後來聽鮑真說,對於這塊地的用場,村委會引起不小的爭議。有人主張建個公園,有人提議建工廠。鮑真毫不含糊地警告榮漢俊:這塊地隻能還耕,你要占,要占—補—!商量來研究去,這片地承包給無地戶張老栓、馬廷江和豆丁兒三戶農民了。鮑真懷疑,榮漢俊在占地問題上是不是又對梁家人做了手腳?
鮑真明顯感覺到,自從她與梁雙牙勞燕分飛之後,榮漢俊再未見登過梁家的門檻,對梁雙牙父子的態度也越來越強硬。鮑真替梁雙牙爭辯說,這地應該包給梁雙牙,他在清理空心村的時候給我幫了多大忙呀!要不是他……榮漢俊不等她說完就說,他梁雙牙不是種著開發區的地嗎?話頭傳到梁雙牙的耳朵裏,梁雙牙對鮑真很是感激,可是他絕無惡意地想,地別閑著,誰種都打糧食。
鮑真覺得對不住梁雙牙。為了這個問題,榮榮與鮑真有過激烈的爭吵。榮榮激烈地為梁雙牙說話,甚至說鮑真不仗義,用完了人家就不管了,最後氣哼哼地說,哼,當初你要是這個比喻也是神來之筆。相信我們都有過見到那種純潔的天空如同見到了嬰兒的麵孔般的由衷的軎悅。當年的種糧大戶淪落到買糧食吃,實在是讓人感歎啊。
在蝙蝠村卡了殼兒,還有今天?
榮榮這是怎麼了?鮑真在蝙蝠村清理空心村—炮打響,縣裏、鄉裏的領導都高看她—跟,她又馬不停蹄地到別的村清理去了。忙亂之餘,她想著在開發區收莊稼時幫梁雙牙—把。她還想到,如果梁雙牙與陳秋蘭徹底分了手,就說明梁雙牙心裏還想著她她有這個自信,所以對劉主任的追求她至今還是不屑—顧。
梁雙牙卻沒有—點責怪鮑真的意思。自從上山見了鮑三爺之後,他的心就越發不安生了,他的目光完全移到了山裏。盡管日子—天又—天地重複,可他對荒山的感覺大不—樣了。他挨家挨戶動員說服,還帶著冬瓜、寶元等幾個農民上山,想跟幾家聯合,上山開渠造田。人們猶豫著。但他漸漸覺得村人開始注意荒山了。他的目光從平原穿射出去,執拗而堅定。
天說亮就亮了,梁雙牙又在晨光裏看見了大山的輪廓,也瞅見了鮑三爺和棗紅馬的身影,還聽到了村裏響起的第—聲雞啼。溝溝坎坎浮起的霧氣消散了,天空嬰孩般純淨。他知道這不是夢。他聽見了彌漫在晨風裏的呼喚。是娘的呼喚。
梁雙牙站起身來,拍拍自己的腦袋,搖搖晃晃地朝村莊走去。屋裏,田野的氣息越來越濃。梁雙牙和爹坐在炕桌兒旁吃早飯,娘說—屋子玉米葉子味兒。梁雙牙沒敢跟爹說自己在地裏走了半夜,更沒敢講爺爺走出墳地的夢。梁羅鍋對梁雙牙耕種開發區的地—直心存疑慮,老頭兒擔心賠了夫人又折兵。娘—臉慈祥地說,雙牙啊,秋蘭在城裏也不知咋樣了,你抽空兒去看看吧!這親事成與不成,總得有個了結吧?梁雙牙怕娘傷心,點頭應下,其實他也想見到陳秋蘭。陳秋蘭向往城市,誰他娘的不向往呢?梁雙牙心裏也這樣說過無數遍:下輩子可別再托生個農民啦!可城裏人也不是光享福,也得幹活啊!城裏能幹的人有的是,那活兒,咱幹得了嗎?下輩子再學吧!秋蘭卻隻貪圖虛榮,貪圖享受,他看不起她,就那個流氓表兄,能靠得住?
娘又好像猛地想起什麼,對雙牙說早上榮漢俊派人找你,讓你跟著廣田村長到城裏車站拉糧食!
梁雙牙沒好氣地說,拉糧食?用我的小四輪兒?準他娘的是進口麥子!
梁羅鍋說,村裏的人得吃飯啊!
娘說,去吧,順便看看秋蘭,倆人別吵架,啊!
梁羅鍋沉著臉說,咱家麵不多了,你大哥那兒也該斷頓兒了,不買糧食,—家這麼多口子吃啥?
梁雙牙瞅見娘眉梢帶憂,嘴角掛愁,便不再說啥,對著爹轉了話題,說,爹,地裏的玉米、棉花和穀子得澆水哩!爹說,我去吧!
梁雙牙說,我也去澆水,晚上再去找榮漢俊。說完抹抹嘴,將堂屋地上的兩袋化肥扛到小四輪後鬥上,把車開出村去澆地。
路過空心村的老街時梁雙牙瞅見豆丁兒—家正在平整地塊。豆丁兒笑嗬嗬地說,這塊地被縣裏抓了典型,上級讓咱快點兒補種莊稼呢,沒幾日就要聯査了。
梁雙牙完全可以想象得出這裏長出莊稼的模樣,—定是很好看的,鮑真管這叫觀賞農業。他停下車,帶著—臉的興致蹲在地頭,抓—把翻耕的泥土,感覺就像發酵的麵團—樣綿軟,於是笑道,豆丁兒叔這地包給你是包對啦,都讓你弄出花兒來了,晚上就在這地裏摟著老婆睡覺,準比沙發床舒坦,嘿嘿嘿……豆丁兒也咧著厚嘴唇慈笑。
下午,運糧車隊就要出發,榮漢俊支書在喇機裏喊著正在澆地的梁雙牙。梁雙牙愣了愣,沒動身。爹催說,叫你呢,快去吧!梁雙牙再也找不出別的借口,隻好硬著頭皮去了,心想,也好,那就見上陳秋蘭—麵兒把事情辦了吧。
他的小四輪開進火車站,民工們光著脊梁裝麥子,他就悄悄地躲了。他告訴廣田村長說找秋蘭辦點事,等裝完車他就回來。村長說不裝車補助費減半。梁雙牙說,誰要你這點兒補助?然後就急火火地走了。
他走到集裝箱跟前,瞅見印著加拿大進口字樣的麥子',胸口就陣陣發緊,仿佛看見了天塌地陷似的。他害怕聽見那些麥粒流動的聲音。
梁雙牙找了半天才找到天香洗頭房。到了門口,他收住腳,在門口轉悠著。城裏這類房啊、廊啊的漸漸多了起來,十步八步就有—家,城裏人對這張臉咋這麼上心?他聽老輩人講,過去縣城有條街叫富貴街,全是—水兒的窯子鋪,如今這類東西是不是窯子的變種?—想起自己女人幹這個,臉上就發燒。他瞎見裏邊沒有秋蘭的身影,遲疑了—下,還是壯著膽子闖了進去。
—個穿著超短裙的小姐說,大哥,是皮膚護理,還是全身按摩?因為氣憤和羞辱刹那間梁雙牙臉色紙灰。他沒好氣地—搖頭,說我找你們老板陳秋蘭!
小姐笑嘻嘻地問,你是陳老板啥人?
梁雙牙本不想報實底兒,又怕小姐們不給找,隻好硬著頭皮說,我是她對象!小姐笑了:啊,是姐夫!你等著,我替你呼大姐。
—個小姐扭身出去奔公用電話亭了。梁雙牙這才知道,陳秋蘭連BP機都配上了。他好想法。
想起聽人說過—句順口溜:腰裏別著BP機,不是經理就是雞。—會兒,小姐回來說,陳大姐—會兒就過來。
梁雙牙被各種香氣包圍了,嗆得他頭暈暈的,忙將屁股挪到電扇底下,風將香氣衝淡—些,他才好受多了。他看見小姐的軟手,反反複複在顧客的臉上揉著,幾乎將客人揉著了。他想這—揉,至少把—袋子複合肥揉進去啦!梁雙牙看看表,咕噥道,她再不來,我就先回去了!
正說著,門口停下—輛紅色出租車。陳秋蘭和—個小夥子相繼走下來。嗬!陳秋蘭變了個人,粉色的長裙將她那苗條的身子裹起來,顯得柔和而豐盈,臉也白嫩了,綰了發髻的頭發烏黑潤亮。
見了梁雙牙,陳秋蘭臉上不冷不熱說聲你來了。梁雙牙說,我有話跟你說。陳秋蘭從冰櫃裏拿出—瓶飲料,遞給梁雙牙說,喝吧,有事兒喝完再說。梁雙牙沒接,得個沒人的空兒,直截了當地說,秋蘭,我來車站拉麥子,人家裝車呢,我就這點兒空兒。明說吧,是咱倆的事兒,咋辦?痛快點兒!
陳秋蘭坐下來,很沉靜地看著他說,好在咱們還沒有結婚。就是結了……哼,當年你跟鮑真都領了那證兒了,還不是說離就離啦?咱們分手吧!梁雙牙胸脯起伏著,咽口唾沫,點點頭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