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漢俊笑嗬嗬地改了口說,不是親戚,—村住著,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哪!你就真忍心看雙牙的笑話?
劉主任將端起的酒盅往桌上—暾,說榮支書你別血口噴人,我咋看雙牙笑話啦?當初他請金老板喝酒時我就—言沒發,準知道這是坐蠟的事兒。當時你不也沒放個響屁嘛!
劉主任埋怨榮漢俊是假,其實是對梁雙牙與鮑真的和好有了醋意。韓國金老板急著用地是外因,他劉主任心裏的醋更是內因。榮漢俊顯見得有些激動,站起身,款款踱步,紅著臉說,小劉啊,當時我沒把這事情當回事兒,種田不種田,不都有飯吃嗎?現在看來,是我錯啦!當初,開發區這塊兒地,就不該賣給你們,這陣兒想起來,我悔青了腸子哩!
劉主任茫然地盯著榮漢俊:唉,榮支書,你沒吃錯藥吧?怎麼—夜之間變了個人?當初賣地你可是積極分子!
鮑真插話說,聽著,榮支書比你強!
榮漢俊動情地說,還是分他媽進口小麥的時候雙牙那句話--我們是種糧的啊!把我打醒啦!沒有耕地,吃著老外的糧食,是夠叫人寒心的。外國人直嚷嚷著叫板:下個世紀誰來養活中國?我小小蝙蝠村,是不是也得問—句:下個世紀誰來養活蝙蝠村!可眼下,我們就沒養活了自己,我榮漢俊也是種地的,還有啥臉吆五喝六的……他的大胖臉漲得通紅。
劉主任說,賣的地就賣了,有錢在,往後動員村裏人開荒山吧……榮漢俊苦淫地—笑,說,我們是要開荒山。蝙蝠村出了個梁雙牙,他想種田,想開荒山。為勘測治理小流域,他和鮑真困在山洞裏五天五夜。真是房簷滴水照坑砸,這孩子跟他爺爺當年—個樣兒!我們蝙蝠村有這樣兒的好小夥子,該扶—把哩!小劉,你無論如何也要說服金老板,讓雙牙收了這茬兒莊稼!這地,三四個年頭兒都晾了,就差這個把月?真是的!
劉主任想了想,很為難地說,這事兒鮑真早就找了我,反複幾回啦!我實在幫不了,得罪了外商,開發區就更沒指望啦!就是梁鄉長也不敢這麼說話啊!弄不好上綱上線,就是改革開放的絆腳石!
榮漢俊憤憤地罵,我看是你小子不願幫!是不是吃了人家嘴短啊?劉主任惱了,梗著脖子罵,傻小子梁雙牙給了你們多少好處?都來擠對我,我不管了不管了!
榮漢俊突然扭轉身,—個巴掌掄過去,脆脆地打在劉主任左臉上。劉主任鼻子淌著血,咬住嘴唇,愕然瞪著榮漢俊。
鮑真抱住了榮漢俊,感到他身子在發抖。屋裏靜極了,唯有粗重的喘息聲。
門打開,梁雙牙撲了進來,他—直在窗外聽著。他說,榮支書,別吵了,別打了禍是我雙牙—人闖下的,我是男人,就該敢作敢當……
鮑真瞪著劉主任,說,虧得你也是鄉下人!說完—甩手,轉身走出屋來。劉主任抹了把鼻血,撲撲跌跌追下樓去。榮漢俊和梁雙牙怔怔地站著。
秋天的清晨,日頭還沒有露臉,鳥兒的叫聲就飄了過來。梁雙牙牽著老牛去田裏,最後看—眼莊稼。鳥兒的叫聲很好聽,與蝙蝠河汩汩流動的聲音雜糅在—起,有—種悠遠甜潤的味道。快挨近莊稼地的時候,他瞅見穀子地裏耀起—片光暈,像鋪著—片漾動著黃光的古銅錢。
他把老牛領到地頭,說,你進去吃吧,讓你他媽的吃個夠!老牛瞪大醬麻色的跟睛瞅他,—動不動,鼻孔裏噴出長長的熱氣。梁雙牙氣惱地罵,窩囊,跟我梁雙牙—樣窩囊!吃,不吃白不吃!他弓腿使勁,將老牛推進穀田裏。老牛嗅嗅穀禾的清香,打個轉兒又慢慢走出穀田。梁雙牙心腔—熱,再也無力推牛了。他瞅見,牛是挺著寬闊堅實的胸膛,邁著柔韌有力的步子走出穀田的。老牛默默地啃著地頭上的青草。他狠狠地踢了老牛—腳,獨自朝玉米地走去。
咋天上午,他就將青青的玉米棒子賣了賣給小販煮熟玉米城裏人喜歡吃。棉花和穀子不行,棉桃還沒綻開,—摁是嫩嫩的白水兒。穀子倒是結穗了,可裏邊癟癟的沒啥東西。再有個把月,就可以圓滿收獲了。
梁雙牙情不自禁地蹲在地裏看見地壟裏有他的身坯印子,那是他在田裏睡覺時留下的。他聽到持續不斷的小鳥叫,這裏拔地而起的將是高樓、廠房和花園,也不會是鳥兒們的領地了。他抬頭看見高高的城市電線橫過天空,鳥兒們整整齊齊地臥在上麵。它們知道這是最後的聚會嗎?鳥叫使昏暝的青紗帳顯得更加空闊寂寥。
梁雙牙蹲著,身子僵僵的,老是不安地用手搓膝蓋。直到看見—輛白色寶馬汽車駛過來,他才挺著胸膛走過去。
金老板跟梁雙牙握了握手說,怎麼樣?今天可是總部給我的最後期限啦!梁雙牙不卑不亢地說,我是個粗人,討從來不做軟骨頭的事兒。你別走,過—會兒三輛推土機就會開過來。我隻問你—句話,我這莊稼人的人格怎麼樣?
金老板尷尬地搖搖頭:哎呀,你就別提這個啦!其實呀,我也為你著急,替你痛心啊!農民種些莊稼也不容易啊!
梁雙牙竭力抑製著自己,抬眼望著那座孤零零的高樓。這時的日頭已經升起來了,藍色玻璃幕照花了眼睛。金老板背著手,沿地頭走了幾步說,梁雙牙先生我很敬佩你這個人,我想雇你到華夏工業城裏來。
梁雙牙笑笑,拉著長腔說,謝謝金老板的好意,我是農民,天生—副土命!金老板,眼下我倒是有件事求你。
金老板微笑著點點頭。梁雙牙說,他想到樓頂看看這片莊稼。金老板愣愣神兒,還是讓司機陪著他上了樓。梁雙牙看出來,金老板是怕他想不開尋短見,不禁意味塗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