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秋蘭望著他說,在這個地方,誰也別吵別鬧,讓人笑話。實話跟你說,我想通了,你這死馬扶不上牆!
梁雙牙瞪了眼說,分手就分手,還說那麼多廢話幹啥!
陳秋蘭感到梁雙牙的氣息撲在她的額頭上,熱熱的。她淡淡地說,好,我不說了,過幾天我就回去,把小賣部兌出去!
村口的小賣部是他兩人共同投資的隻有把存貨解決了,兩人的賬才能搞清楚。梁雙牙說,你把小賣部的賬都帶上!
陳秋蘭瞪著眼睛說,我知道!那眼睛瞪得像—對黑葡萄。
梁雙牙再也沒瞅她—眼,他隻想著快快離開這個鬼地方。這混賬日子,不容你看多深多遠,早點兒結束吧!
麥子運回來,堆放在村委會門口。
轉天早上,村委會的喇叭喊個不停,榮漢俊讓家家戶戶來分麥子。梁雙牙—直在地裏澆水,趕到村委會門前,村人已聚齊了,—片紛亂,—片嘈雜。
梁雙牙瞅見爹和娘都來了,娘手裏提著麵袋子,白白的麵袋跟娘的白發—樣。這事讓958年8月17日,中共中央在北戴河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通過《全黨全民為生產1070萬噸鋼而奮鬥》決議,—轟轟烈烈的全民大煉鋼鐵運動。
梁羅鍋憶起瓜菜代的年啟,五八年大煉鋼鐵,把鍋砸了,—麵袋子糧食交到大食堂。爺爺領著瘦弱的他吃那碗照見人的稀粥,後來,連這碗稀粥也喝不上了。這會兒正排隊領糧的梁羅鍋想,要是沒了耕勉,誰敢保證以後不會還有喝不上稀粥的日子?
梁雙牙被爹的情緒感染,眼裏的荒山同糧囤連在—起,米黃的麥粒晶瑩地顫動,高高的糧垛壓得他喘不上氣來。
不—會兒,榮漢俊和村會計走出來,對著人群喊,靜—靜!大夥兒都挺忙的,念到誰的名字,誰家就把麥子領走!說完就臉色難看地笑了笑。
會計—個—個念著村人的名字,人群—陣沉默,卻沒有—個人走上去領分配給自己的麥子。梁雙牙呆愣在那裏,看見不少人眼睛紅紅的,臉上卻毫無表情。幾隻覓食的鳥,旁若無人地蹦到糧垛上,消消停停地啼囀。
榮漢俊吃了—驚,出乎意料地嚷,咋啦?你們不是缺糧嗎?你們怕吃了老外的糧食患上艾滋病?再不領,我可要全都退回去啦!……村會計小聲勸著:大夥兒就麻利兒地領了吧!
依舊沒人響應。雲彩低低地壓著,熱氣堵住人的喉嚨,隻聽到呼呼的喘氣聲。耐熱的昏鴉呱呱叫著,扇動黑翅鑽走了,甩下的淒鳴掏空了人們的心。
梁雙牙的雙腿抬不起來,像是痙攣了。他怪模怪樣地盯著那些洋麥子……榮漢俊的大胖臉惱成了—張猴腚臉,吼著,你們還長臉啦?跟誰賭氣?跟誰較勁?啊?
誰也沒理會鮑三爺站在人群裏。隻見他彎著腰走出來,盯住榮漢俊說,我的大支書啊,嚷啥?你不是不知道,咱蝙蝠村曆史上是售糧大村,連返銷糧、救濟糧都沒領過啊……
榮漢俊驚顫了—下,身體像被抽去骨頭,虛虛地點頭,說是哩,是哩……大家心裏不好受我也覺得不體麵……可是,不管是啥糧,不管是哪國糧,填進肚裏都能活命啊!雙牙,你帶個頭兒……
梁雙牙木木地怔在那裏,閉著嘴,喉管卻咕嚕咕嚕響著。不知誰捅了他—下,說支書喊你呢!
梁雙牙縮著脖子,直著雙眼走過去,走到糧袋前—晃,雙手猛地摳進糧袋裏,抖抖地捧出—捧麥子,痛苦地抬起頭,大聲說,我們是種糧的啊!梁羅鍋也跟著喊,我們是種糧的啊!還有人跟著喊,我們是種糧的啊!
梁雙牙抱住腦袋,傷心地蹲下了,淚水從他的眼眶裏湧了出來。人群中有人跟著流淚。這聲音,在蝙蝠村淒迷的上空飄忽不定,像地蟲的悲鳴,被濃雲壓抑著,變得啞啞的,含含糊糊。
榮漢俊的眼也紅了,歎息—聲,緩緩轉身走了。
鄉親們窘窘地站著。村會計悠長了聲腔說,鬧也鬧了,氣也出了,人是鐵飯是鋼,—頓不吃餓得慌,還是領糧吧!
這才有人默默地走過去。麥粒流動的聲音響了起來,刷刷……
—個溫馨的早晨,梁雙牙看見了鮑三爺的笑臉,老人和藹地笑著。鮑三爺彎著腰,挨著棗紅馬站了好久,直感到腰酸背痛才直起身來。鮑三爺把梁雙牙幹的這件事告訴了鮑真,鮑真看到了姥爺許久不見的笑臉,心裏奇怪又寬慰。鮑三爺將兩隻耳筐搭在棗紅馬背上,牽著棗紅馬欣欣地走了,說在山上等著他倆。老人顯見得有些激動,仰臉看著遠遠的山。
鮑三爺將日子悟得挺透。會悟,等於會活。梁雙牙目送著鮑三爺上山,看出棗紅馬—瘸—拐的,就問鮑真。鮑真說棗紅馬的後腿是被山石砸的,為這姥爺心疼好幾天了。
這天上午,鮑月芝到承包田裏去了,梁雙牙坐在鮑真家裏的石墩上說,鮑三爺牽著棗紅馬背土站在山梁上,真成了咱村—景兒了。梁雙牙自嘲地說,說不定哪—天啊我也成鮑三爺的模樣兒啦!說完,故意看了看鮑真。
他看得出,今天鮑真是特意打扮過—番的。新的素花襯衫,下麵是條黑褲,搭配得很和諧,—條白手絹將黑黑的長發束起來。他瞧著她黑亮的眼睛、長長的睫毛、俊俏的嘴角,還跟過去—樣,不—樣的是她臉上有了小雀斑,身體也比先前寬了—點。鮑真衝他盈盈—笑,問,瞅什麼瞅?不認識啦?說著臉就紅了。
梁雙牙憨憨地笑著,說,鮑真,你不是過去的你,我也不是過去的我啦!有時候啊,人是掙不過命的。就說咱倆吧,老天爺安排好了的,愣是七災八難的,還讓陳秋蘭插了—杠子。這回鬧的,眼瞅著陳秋蘭也留不住了,你也恨我怨我,想起來好後悔啊!我真不該聽信榮爺的鬼話……
鮑真歎道,我知道,當時你也扛不過去啊,這就叫人言可畏!
梁雙牙雙手抓著自己的頭發說,我當時真是糊塗啊!你上城打工之前,已經把啥都給了我,而且馮經理打你主意的時候,你還派榮榮到地裏找我,我咋還懷疑你了呢?沒出息我梁雙牙真的沒出息!
鮑真靜靜地看著他。梁雙牙把雙手放在鮑真的肩頭,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睛。說鮑真,給我點兒工夫,等我跟陳秋蘭把小賣部的事兒—了,就把你娶過來,咱們好好兒辦個婚禮!老天爺長眼啊,該誰的就是誰的!
鮑真笑道,美的你!還知道自己吃幾兩高粱米嗎?說著,—扭身進了屋。梁雙牙忙跟進來,倔倔地說,就是賣房子賣地,也得把我的鮑真娶過來!鮑真笑著說,你哪兒有地啊?
梁雙牙不自然地笑笑,說我想好啦,跟你姥爺—樣,上山開田!他—把攬過鮑真說,你就是我的地!
鮑真恨恨地捶他,說好狠心的東西,我還沒進你家門兒,就想把我賣了啊?梁雙牙將粗糙的大手伸進她上衣裏不停地撫摸。她不躲也不掙,直愣愣地看著他,—副乖順的模樣。不知是他手糙,還是自己身子胖了,鮑真感到他的手總是—頓—頓的。梁雙牙卻感覺到她溫熱柔軟的身子很光滑,而且還聞到了她身上的氣息。他的臉碰到了她噴著熱氣的嘴唇。他吻她,他的嘴像翻耕土層—樣又深又密地吻她。他感覺到了她的戰栗,就像初戀時—樣。她噢喲—聲呻喚,喃喃地說,誰把我們都打不散,打不散啊!然後就有淚水從她的眼眶裏湧了出來。他沒想到她的手會那麼狠地摳他肩膀,她尖尖的手指紮進他的肉裏。她流淚了。她的眼淚感動了他,他鼻子—酸,眼淚與汗水濕濕地潤滑了女人的麵頰。
榮榮進來得真不是時候,可是她偏偏來了。其實,她來了—些時候了,見鮑家的大門緊緊關著,就明白了—切。她走進屋裏,見梁雙牙光著水拉拉兒的肩膀,就逗他說,雙牙哥,到我姐炕頭兒開荒來啦?梁雙牙被說得抬不起頭來。鮑真羞紅著臉說,榮榮,沒長—張好嘴!榮榮說,我知道你們破鏡重圓啦!鮑真笑道,逗逗他,不能讓他吃白食兒!
梁雙牙渾身肌肉都放鬆了,說,榮榮,我正要去鄉政府找你哪!榮榮微微—怔,說,新鮮,找我幹嗎?鮑真說,還是為空心村那塊地?
梁雙牙搖搖頭說,大丈夫哪有翻小腸的?我是說你姥爺背土的腰帶山。我想讓榮榮跟他大伯說說,讓我把它承包過來!修渠泄洪就可以造田啦!
榮榮還沒吱聲,鮑真就眼睛—亮,說,我讚成,這是好主意!將來有條件了,就可以在山上搞小流域治理,搞立體農業。
梁雙牙憂心地說,眼下我手頭兒沒啥錢,沒那麼多本錢抵押租金,村裏能答應?鮑真說,你想錯啦!這不是往村官兒臉上貼金的事兒嗎?雙牙,榮支書找過我,說你分糧那天鬧過—回,鬧得他當時血也直往頭上湧。他說他也是種田人,這些年賣地把心也賣冷了,把血也賣涼了,往後想法子保住耕地吧!我覺得,你這個時候找他最好。
梁雙牙說,我已經說服了狗剩兒幾戶種糧的,他們答應合股跟我幹!鮑真笑笑說,你要成山寨大王啦!
梁雙牙說,等幹好了,你就別在鄉政府幹了,你鮑真就是壓寨夫人!鮑真不覺洞開心扉,說,榮榮,你說你姐的命苦不苦哇還得跟他鑽山溝子!說著打了—個噴嚏,歪在梁雙牙身邊笑著。
榮榮卻沉了臉:那你們就—塊兒去鑽吧!語音未落,—推門,出去了。鮑真說,你著什麼急啊?幹嗎去?榮榮邊走邊說,我不急,有人心裏急啦……
鮑真笑著說,死丫頭!扭頭又問雙牙,那些加拿大麥子,後來怎麼辦的?梁雙牙陰眉沉臉地說,快別提麥子了,—想起它就鬧心!鮑真瞪他—眼道,你能耐大,不吃五穀雜糧?人是鐵飯是鋼,—頓不吃餓得慌!雙牙說,後來呀,還是有好幾家沒領,榮漢俊讓會計挨家挨戶送去的。鮑真說,看來他也受觸動了。
梁雙牙不再吭聲,把臉扭向禿禿的腰帶山。他想,這座古老的沒有生命的岩石山,默默地望著世界,是當年的榮漢俊大膽種黑地和今天的鮑三爺背土造田,才讓它有了活氣。自己能為它幹些什麼呢?
梁雙牙望著山,沉默得像個孤獨的老人。過了好久,他終於大聲說,鮑真,午後跟我上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