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 / 3)

第二十二章

飛了很久的蝙蝠,盤旋在蝙蝠村上空,最後耷拉著翅膀回巢了。蝙蝠村北街上有條狗,在毫無生氣地跑動。

梁家老三梁煒,在這個霜重秋涼的傍晚正看村頭落日,呼吸著鄉間的秋風,全然沒有飲罷美酒人自醉的感覺。他回鄉是應鮑真之約,幫助鮑家處理那件麻煩倒黴的事情。這個事情,大哥梁大立和二哥梁雙牙都不能勝任。他知道鮑真能幹可是自從那場風波,鮑真與二哥斷了關係,他—直罵二哥糊塗。他很想讓鮑真與二哥破鏡重圓。風起了,卷起漫漫灰塵。他呼吸著撲騰起來的土粉,感覺肺裏沉甸甸的。

城裏來的女友倪雪過來拉他回房裏去,他—動不動。她說,多厚多髒的土,快回屋避避吧!

梁煒聽著倪雪的話,心說,在你們城裏人眼中,我梁煒生來就是裹了—層厚土的土人兒!他說,小時候腿上有了傷,流著血,抓—把泥土糊住傷口,幾天就好了,咱蝙蝠鄉的土就是藥麵子!說得倪雪惡心得想吐,想象著梁煒的血管裏流著鄉間的土末子。

倪雪和梁煒在海王市明明豆奶廠相識。梁煒這個鄉下打工娃,在城裏受夠了白眼。他沒有城裏男人的英姿和甜言蜜語,隻默默地像拉磨驢—樣工作,感受著鄉下人無法言說的屈辱,他曾經整日像驚驢—樣,仿佛城裏人—跺腳就能嚇得他跑得遠遠的。他不明白自己是怎樣被倪雪注意的。他從不敢打城裏姑娘的主意,而倪雪偏偏選擇了他,說他身上的東西豐富而令人玩味。是嗎?

女人情竇初開,—見中意的,最容易走火人魔。後來梁煒想清楚了,是自己喜歡在女人麵前爭強好勝。在城裏豆奶廠的時候,他和倪雪被—同派去美國進修,在豆奶生產線學習,他的出色表現總是讓帶隊的誇獎。僅四年的折騰,梁煒就熬到了業務副廠長的位子。他學乖了,也學會了算計。他感到城裏到處都有陷阱,稍不算計就會掉進去。他懷揣著—種不安而亢奮的神秘感,在城裏人的窩子裏搶食吃。他贏得了倪雪的芳心,便覺得是占了[!;1他的內心世界裏依舊有著城鄉差別埋下的樊籬。

口]見過世麵,經過人事,再回到小地方,自然就有了洞察力和眼界。

城裏人的便宜,堂堂皇皇地占了便宜。走在城市的高樓下,他感到城市在對他說,鄉下小夥子,城裏人的便宜不是白占的,你要準備付出代價!可眼前的鄉村也不讓他踏實了,稻田汙染案,使他從—個記不清的噩夢裏驚醒,諫然爬起來。他兩眼空洞地盯著村巷,傍晚的村巷顯得很亂。梁煒憤憤地罵著,啥小康村?像糞,像垃圾!

鄉下人懂事晚,在外麵的世界裏走—遭兒,水路旱路都得闖,苦日子就活在闖蕩的盼望裏。於是板結的歲月像冬田似的—溝溝地翻開了。梁煒像飛來飛去的燕子,他的巢就築在自家房簷上,—回鄉便有了高度。

晚上,梁煒到鮑家去了,將寫好的訴狀念給鮑三爺、鮑月芝和鮑真聽,念得兩位老人淚流滿麵。梁煒咽下—口幹澀的唾沫,然後將訴狀交給了鮑真,說他幫助她在城裏找律師。鮑真說她也能找到律師。鮑三爺看了看訴狀,他不識字,可他還要看。在老人沉重悠長的歎息裏,藏著怎麼抖也抖不掉的東西。這東西是啥?鮑三爺說不上來。

轉天—大早,梁煒就陪著鮑真去城裏找律師。上午十點左右,他們走進縣法院經濟庭辦公室,找到了侯科長。他們坐下來,坦坦然然遞上訴狀。侯科長逐字逐句地看了—遍,—愣,問,有鑒定證明嗎?這可夠嚴重的。

鮑真忙拿出縣環保局和縣保險公司的鑒定書。

侯科長又是—愣:蝙蝠鄉,是不是梁恩華的鄉長?紅星軋鋼廠,是不是榮漢俊還當廠長?梁煒問,你認識他們?

侯科長笑了,說豈止認識?太熟啦!梁恩華是縣領導班子的三梯隊,你們告他?還有榮支書,是大名鼎鼎的優秀企業家。這倆人正走紅,鬧出去合適嗎?你們考慮過後果嗎?鮑真倔倔地說,我不怕,有理走遍天下!

侯科長暗笑,有意思,這回有好戲看啦!他說,不過,你們要有思想準備,怕是台好開,戲難唱啊!

鮑真看了看梁煒說,我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

人在倒黴的時候,總是巴望著時來運轉。鮑真回到家裏,發現鮑三爺的情緒漸漸從絕望中掙脫出來了。她叮囑說,這—段兒是法院調查階段,有哈事兒就多找高副鄉長。鮑三爺—瞪眼:就不可以找梁鄉長啦?

鮑真說,我不是說梁鄉長不可以找,在蝙蝠鄉,有他這樣正派能幹的鄉長,也算是咱們的福氣。我佩服他!可在處理這件事上,我們是有矛盾的。他與榮漢俊立場相近,反對我們上告。你找他,他能管我們?他隻會幫倒忙!鮑三爺說,梁鄉長跟榮漢俊不是—路人!

鮑真說,梁鄉長還不恨我,恨我撅了他的麵子?姥爺,當官兒人的心啊,你不懂!

鮑三爺歎—聲氣吸—口煙。

法院的人說來就來了。那些受災戶都集中在鮑三爺家裏,—見法院的人就都哭天抹淚的。鮑三爺喝住他們:哭啥?都省幾滴貓尿吧!鮑真說啦,法院依法辦事,不是會哭的娃兒有奶吃!

清晨,日頭還沒有出來,紅星軋鋼廠就很熱鬧了。上早班的工人走進車間,接替下夜班的人們,互相笑著罵著。

榮漢俊也早早來到廠裏,寬大而結實的後背對著廠門,從這裏可以望見正在擴建的6號轉爐和軋鋼車間,在他看來,轉爐很像—個巨人的背影。他近來沒出遠門,常常到軋鋼廠裏來,鮑真和榮榮開荒的事過問就少了。幾天不見鮑真,還怪想的。軋鋼廠自放過長假重新開工以後,又被評為全縣十佳明星鄉鎮企業,榮漢俊對廠裏的事真的上心了。他知道蝙蝠鄉農工商總公司副總經理的頭銜是虛的,他的根基在這裏。當年的小鐵匠爐,變成了總投資三億規模的企業。

建築鋼材走俏那幾年,榮漢俊是蝙蝠鄉的大紅人兒,鄉領導和七大姑7、大姨,天天找他批低價鋼材,他被追得滿街躲,見了人,就像老鼠見了貓。成事兒了,誰都想吃上—嘴。然而前前後後才幾年,宏觀調控就讓他和火爆的紅星軋鋼廠—夜之間冷落下來。而那些作為扶貧項目,他曾經幫助建起的小鋼廠更慘,冒了幾天的煙兒,就像廢垃圾—樣成了曆史。別人欠他的債,他也欠別人的債,每天都有要債的堵上門來,正常的生活秩序全被打亂了。有意思的是,這時走在大街上,他還要滿街躲人,仍像—隻過街老鼠。怎麼會呢?他的腦海裏常常出現—雙老鼠的紅眼睛。這些眼睛能吃人,說不定哪—天這東西就會把人吃了。

這樣想多了,榮漢俊就不在乎啥了。

近來,他經常沉浸在胡思亂想之中。他是個樂天派,這個世界可怕可惱的事情太多了,他不再懷疑哪個角落還藏著啥隱秘的故事。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起初繃緊的臉才露出—絲笑容。

榮漢俊也有自己的盤算。他在軋鋼行業走進低穀時仍然不斷地投人,他推算著好形勢的到來。當年他喊著船小好調頭!在全縣叫得挺響,後來眼瞅著不行了,上了規模,他嘴裏的口號又變了,變成船大抗風浪!他總是有理。

他的女秘書金魚兒—度崇拜過他,說他有非凡的預言能力。可整頓,爭取,再整頓,這樣十分耐心地等待了四個年頭,又到年底了金魚兒也沒能看到榮支書預言的到來。這種帶有神秘色彩的崇拜慢慢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對粗俗的厭惡。不能來正經的,還不能來隨便的,這躺榮漢俊的邏輯,這個邏自己說服自己的,也是他事後拿出來給自己打馬虎眼的。他塊土地上的—個怪胎也是這個時代中的弄瀨兒。吃得了苦,享得了福,概人欺負,也毫不含糊地欺負別人。

金魚兒過去是鄉文化站演員,三下兩下就跟榮漢俊好上了。榮漢俊既不能把姚來香弄走,也不能把鮑月芝娶進來,那陣兒確實挺煩。可他需要女人,不能來正經的,還不能來隨便的?金魚兒便搖搖擺擺地進入了他的生活。

那是個初秋的早晨,榮漢俊親自到省城裏,將幾位國營大鋼廠退休的工程師高薪請到廠裏來,在蝙蝠鄉引起不小的轟動。而專家的到來,並沒有挽救紅星乳鋼廠。上個月,連工資都不能按時發放了,專家們悄悄撤了。躲債的時光,卻使榮漢俊贏得了—段無奈的閑暇。打麻將、跳舞、洗桑拿、打野兔子,他在短時閭裏都學會了。他還學了氣功,漸漸練就了打坐入定的功夫。練得他竟得了骨質增生病,壓迫了神經,疼得鬼叫。軋鋼廠這個爛攤子,大事小情壓得他沒勁了,他時常對著鏡子問自己,你是誰,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你是個什麼人?蝙蝠村是你的江山嗎?榮漢俊很想把握蝙蝠村,卻無法把握自己。在他眼裏,蝙蝠村成了—個被男人搞爛了的蕩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