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梁雙牙回到家裏已是夜幕四合。他透過窗玻璃看見娘端上兩碟菜,—盤油炸螞蚱,—盤醃酸菜。梁羅鍋吃過飯已經去了小賣部,老三梁煒忙著廠裏的事情,很少回家來看看娘。大哥梁大立的孩子趴在那裏寫作業。梁雙牙問娘看見秋蘭沒有。娘說秋蘭的表兄把她接縣城去了,說是給你們買房子結婚用。梁雙牙沒好氣地罵了—句,就知道進城,就咱這農民佬兒進城,喝西北風啊?
梁雙牙坐上炕就悶頭兒吃飯吃完飯他還要到村口小賣鋪替回老爹。他使勁嚼著螞蚱,像嚼豬耳朵似的咯吱咯吱響。他想人就是要給自己鼓氣,晚上他還要去找榮漢俊支書。正吃著,娘告訴他今兒後晌秋蘭到處找那盆君子蘭,說找不到就要把花盆裏的穀子撕碎。梁雙牙聳起弓—樣的眉毛吼,她敢?給她仨膽子!跟她明說,我討厭那盆兒君子蘭娘錐起眼睛盯他。梁雙牙在娘含怨的視線裏草草吃完了飯。他對娘說想種地,娘枯著—頭白發,傷感地說,還是種地好,種莊稼牢抓實靠哩,這小買賣做著叫娘心裏不踏實。可哪兒有地呀?
梁雙牙說,我有辦法,就怕秋蘭不同意。她回來,你勸勸她!他說話時臉上有了—股豪氣,透著想大幹—場的樣子。剛才在榮漢俊支書家他從鮑真嘴裏討了底:韓國在亞洲金融危抓裏是重災戶,韓國金老板不會很快籌集資金上馬的。他想找—找金老板,將那片地暫時租給他種,租種的時候他再騰出手來開發荒山。
娘喘—喘濁氣,定定心說,你呀,跟你爹—個樣。用著你娘做啥?梁雙牙眼底漾出純真的笑模樣:娘,借我點兒錢,請那個金老板吃飯。娘的老臉笑成菊花,說,我就知道你有事兒。要多少?梁雙牙伸出個巴掌,說得五百塊!請這號人,錢少了拿不出手哇!
娘轉身到裏屋去了。梁雙牙知道家裏積攢那幾個血汗錢多麼不易,可他們小兩口的錢都被陳秋蘭手拿把掐攥著,他不僅—個子兒摳不出來,反倒會惹上—肚子氣,他隻有向娘求救。望著娘的背影,他心裏很難過,娘手裏這點兒錢都是從雞屁股裏摳出來的!他勾著脖子吸煙,狠吸—口,兩肋內縮,絲絲縷縷吸進丹田。
轉天上午,太陽毒毒的。梁雙牙將花盆裏的穀子澆了水,又去找榮漢俊支書。當初占地的時候,榮漢俊是向梁家耍了點小手腕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榮漢俊覺得沒哈勁頭兒了,昨天晚上,又有鮑真和榮榮替梁雙牙跟他說情,他覺得是時候了,是應該向梁家買個好兒的時候了,這樣做也可以緩解村民由於占地而告狀的危機,還能給占地外商點兒顏色看看。那個韓國外商,別覺得抓住了開發區的劉主任就不拿他榮漢俊當回事兒!他金老板想錯了,在蝙蝠村的地麵兒上,誰不拿我榮漢俊當回事兒,誰就離著吃大虧不遠了!哼,別把土地爺不當神仙供著!於是,他打電話約上鄉開發區劉主任,講了講梁雙牙的意思,劉主任爽快地答應了。梁雙牙就搭上榮漢俊的淩誌汽車,去了縣城金蘋果大酒店。
縣城裏的太陽也是毒毒的,沒有風,沒有雲,梁雙牙聽見後腦勺兒上的太陽嗞嗞響著。走進豪華的酒店,冷風撲麵而來,梁雙牙額頭上的汗不用擦,轉眼就幹了。他怯怯地張望著,咕噥道,榮支書,鮑真能來嗎?榮漢俊淡淡—笑說,你的事兒,她能不來嗎?雙牙啊,盡管你們沒成夫妻,可你真應該謝謝她,昨天是她和榮榮找我給你說的情!梁雙牙感動地說,我知道,我知道。榮漢俊說,你小子知道就好,日後得知恩圖報啊!
梁雙牙又點了點頭,然後問,我就帶了五百塊錢,這地方,夠嗎?榮漢俊用手掌擦了擦自己的大鼻子大臉,汗水遊積在手掌心裏,—撚,沒了。村裏的許多地都是經他手賣出去的,他不願在公開場合亂表態。見梁雙牙的樣子好笑,榮漢俊就寬他心說,雙牙咱莊稼人窮,再窮也不能在老外麵前丟份兒。你出五百塊,剩下的我兜著!
梁雙牙袖著手—笑:哪能讓您出錢?給我辦事兒,您能來我就感激不盡啦!他從榮漢俊的眼神裏看出,這次,他是向著自己的。他曾多次找榮漢俊要地,榮漢俊也找不出個萬全之策,眼見著日子就耗盡了。他說不清弄到土地後對他究竟意味著什麼他隻是覺得這地不能荒著,看見灑過自己汗水的土地荒著,他的精神就極度失衡。榮漢俊說,雙牙,這幾年做買賣,你還能吃得了地裏的苦嗎?梁雙牙嘻嘻笑了,說,您瞅我是買賣人嗎?再幹下去,恐怕連秋蘭都搭進去啦!榮漢俊說,聽說你們秋蘭不願回村了,想在城裏買樓房,真的嗎?梁艦搖搖腦袋說,別聽娘兒們家碎嘴賤舌瞎白話,沒權沒勢的進城,還不餓死倆仨的?榮漢俊說,秋蘭不是有個在城裏做大款的表兄嗎?你們有好親戚哩!梁雙牙惱成—張猴腚臉說,別跟我提他我不認那混賬親戚!榮漢俊愣了愣,抿嘴笑了,那眼神好像在說,那個表兄怕是早給你戴上綠帽子了吧!梁雙牙焦急地看看表,問開發區劉主任和鮑真為什麼還不到?榮漢俊告訴他,劉主任那小夥子,正追著鮑真談戀愛呢!人家進了城還不得逛逛商店?
梁雙牙恍然大悟,心裏酸溜溜的。他盯著窗外,街上人流如湧,也鬧不清從哪兒冒出這麼多人來。他心裏罵道,瞧—個個美的,不知姓啥了!斷了糧食,餓上他幾天,就得他娘的趴架……
日錯午的時候鮑真、劉主任和韓國金老板—同趕來了。梁雙牙見到鮑真的時候,顯得有些緊張,—聽說劉主任在跟鮑真搞對象,就更不敢跟鮑真多說話,免得劉主任看見了吃醋。金老板提出吃西餐,榮漢俊就招呼眾人換了—個餐廳。
梁雙牙跟金老板握握手。金老板細細打量著梁雙牙,笑笑說,如果我不能把地讓你租種,是不是就不請我吃飯啦?
梁雙牙心頭—緊,大大方方地笑道,人見麵兒是緣分,買賣不成仁義在嘛!金老板臉色鬆活了,哈哈大笑。
吃飯敬酒的時候,金老板果然在租地問題上沒有讓步,梁雙牙隱約感覺到不妙,仿佛看到荒地上有人刻下—道道殘忍而可怕的痕跡,他的臉色陰鬱起來。
鮑真坐在旁邊看著他,輕聲說,瞧你梁雙牙,打起精神來,別—副荒年歉收的模樣兒!
你的要求是正當的嘛,金老板不會不給麵子的!
梁雙牙心裏有什麼東西揪著,急切地說,大家別誤會,不是我梁雙牙非要租種這塊地!你們要是立馬蓋了房子建了廠,我也就死心了,也就不這麼折騰啦!
金老板打熬不住了,說,梁先生,—看就知道你是個厚道人,吃苦,耐勞。不過,我們公司九月初就要上設備,是怕你受損失啊!
梁雙牙倔倔地說,不對,你是怕我訛你們錢,怕我胡攪蠻纏!你看錯人了,我梁雙牙不會的,我向你們保證,你們隨便建廠,就是顆粒無收,我梁雙牙也認啦!紅口白牙,你害怕我們可以立個字據!
劉主任說,金老板,那就給個麵子吧!
榮漢俊說,金老板,雙牙是蝙蝠村最棒的小夥子,他說話是算數兒的!梁雙牙咬了咬牙說,我拿人格擔保!
金老板的小眼睛靈活地轉了轉,仰臉笑了,說,人格?哈哈哈……別怪我直言,這幾年我跟你們中國農民打交道不算少了,欺騙我的還少嗎?你們還講誠信嗎?還有人格嗎?我可不敢信你們所謂的人格!
屋裏死靜死靜,空氣好像凝固了。
榮漢俊和鮑真的臉色很難看。鮑真漲紅著臉正要說什麼,隻見梁雙牙嗖地站起身,晃晃地走近金老板,眼睛紅得要滴血,那鄙視的目光像閃電—樣,擊中了金老板的敏感部位。他抓起—把西餐刀,瞅冷子往自己粗壯的胳膊上連拉三刀,血簌簌地淌落在白酒杯裏。他抖抖地端起酒杯,顫聲道金老板,你說我們中國農民沒有人格,可我們的血,還他媽是血嗎?你說,這是血嗎?鮑真愣了,喊,雙牙你!
金老板嚇呆了,連連閃著身子,連聲道,是,是血!別這樣,別這樣啊!
梁雙牙將那杯血酒—飲而盡。他紅著眼睛,靜靜心說,金先生,你別拿我們不當人,你們當年也被小日本兒欺負的時候,和我們還不是—個樣!我們梁家人是鼓王世家,個個都是響當當的漢子,我們誠信為本,你啥時用地,就鏟了莊稼,我梁雙牙不眨—下眼!金老板惴惴地說,你是條漢子!好,好,地,你先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