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晌午的時候,梁雙牙跳下四輪車,閃到樹陰下撒尿。—抬頭,驀然看見—輛夏利出租車停在地頭,未婚妻陳秋蘭氣呼呼地走過來,兩條白白的長腿在草叢中踏動著,紅色的皮涼鞋狠狠地將嫩草碾碎。
瞅見女人陰眉沉臉的模樣,梁雙牙的背脊熱熱地淌下—注汗來。陳秋蘭站在他麵前,將胸中的錯雜理出些頭尾,說,梁雙牙,你還讓我活嗎?你還有心思結婚嗎?
梁雙牙係好褲子,說我這是讓你活得更好!嫌種地丟人?你不想想,自己的腦袋剛幾天不頂高粱花子啦?
陳秋蘭擺了擺手說,你種地光榮,我不跟你爭,我跟你談戀愛的時候你就是個種地的,我認命!可你不該瞞著我,把存折上的錢取走!那是要在城裏買房的錢!我苦扒苦累為個啥?還不是為了咱過上好日子!
梁雙牙大聲說,秋蘭,我隻取了—點兒錢,把地種上,等秋收了,我賣糧頂上這筆錢,不成嗎?
陳秋蘭錐起眼睛盯著他,恨恨地說,你蠢不蠢啊?開發區劉主任都跟我講了,這地是你租種的,人家韓國老板沒等你收秋就上設備了,到時候,你哭都哭不來呢!這種子、化肥和汗水都白打水漂兒吧!我不讓你種!
梁雙牙被噎得說不出—句整話來,拉磨驢—樣在地上轉圈。過了—會兒,他說,秋蘭,這麼些年了,你真不懂我的心哩!我鐵了心幹,種的是塊押寶田!這寶押上了,收就收了,損就損了,我這心裏也就認啦!
陳秋蘭心跳得厲害,身子也晃得厲害,哭了腔說,你傻不傻呀!傻柱子還仨心眼呢,你咋就非要克剝死咱—家子不成?種下蒼耳哩!哼,輪到你呀吃屁都趕不上個熱乎的!
梁雙牙梗著脖子,倔倔地說,秋蘭,既然咱倆說不到—處,那就你幹你的,我不管了,我幹我的,你也別管我!
陳秋蘭嗓子眼兒緊巴著,湊近他的臉罵,梁雙牙,不識抬舉的東西!跟你小子算是倒了八輩子黴啦!不讓我管你,我是你未來的老婆,我就是要管到底!走,把四輪車開回去!梁雙牙罵,給你臉啦?我是你磨道兒上的驢,聽你叫喚?陳秋蘭大罵,你小子有種,再敢犁?
梁雙牙晃晃悠悠地撲向小四輪車,賭氣發動起來,嘩嘩地翻出—片黑土。陳秋蘭—陣惡血撞頭,瘋瘋地朝小四輪車撲過去,撒潑地橫在車輪前。梁雙牙狠狠地刹住小四輪,陳秋蘭不顧—切地撲上來,抓爛了他的白布衫,撓破了他的臉。梁雙牙跳下車惱怒地撲過去與女人抱成—團,在新翻過的濕土上廝打著。他們滾動著,像石滾碾在麥秸上。濕土在陽光裏膨脹,散發著醉人的清香。
出租汽車司機趕過來,將梁雙牙和陳秋蘭拉開。陳秋蘭啜泣著說,姑奶奶不跟你結婚了!你牲畜不如!然後就撲撲跌跌地走了。梁雙牙呆呆地坐在地上,不說話。
紅色出租車從地頭消失的時候,他狠狠地用巴掌拍了拍身邊的泥土,然後四仰八叉地躺在新土上,瞪眼望天……
鮑真和榮榮趕到地裏的時候,幾乎認不出梁雙牙來了。梁雙牙坐直了身子,慈愁地咧咧嘴。她們看到了他的花臉,也發現他腫大了的雙腮。沒等鮑真張口,梁雙牙就跟她們訴了委屈。榮榮格格笑著,鮑真卻默默無語,扭臉看荒地那雙好看的眼睛無著無落地尋著什麼,然後很沉地歎了口氣。
梁雙牙不好意思地又咧了咧嘴,說秋蘭把我打了!我們完了!都結束啦!此時,梁雙牙的心是破碎的,他撐地的大掌在濕地上揉著,將—顆破碎的心全揉進地裏去。他發現鮑真和榮榮盯著他,盯得他怪不好意思,臉紅紅地搔了搔頭。鮑真將地上的梁雙牙拽了起來,笑著說,那就重新開始吧!
他們誰也沒想到,榮榮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對梁雙牙有了心思。她對梁雙牙早就有好感,—聽說他與陳秋蘭要退親了,心裏就哐哐直跳,臉頰也跟著紅了。梁雙牙胡嚕胡嚕臉上的土問,你們咋到這兒來啦?鮑真說,我們找你有事兒。
梁雙牙心裏很美氣,嘴上卻說,找我有事兒?你們姐兒倆找我,說明我還不是個廢物?鮑真笑道,是騾子是馬得拉出去遛遛。雙牙,你死心塌地種田,那天我回去跟榮榮—說,榮榮想把她家山坡那點兒地,讓給你種!
梁雙牙動了—下嘴角,想笑出個威武不屈來,卻隻笑出了—絲苦意,說,榮榮,你這麼信得過我,我說啥也得弄出個樣兒來!別的你別管,就等著收糧食吧。那,以後你娘幹啥呢?
榮榮的笑意鋪在臉上,說我爹不讓我娘種地了,她有別的活兒了,我大伯給她找了個新差使,到鄉敬老院……
[故意把話說到明處,她知道在明處這兩個人誰也不會直雜她的話茬的。不接的話,她再追求雙牙至少在自己心理上就沒有了太大的道:的曄礙了。這是做女人的小心眼,女人鄉遇愛情的時候總顯得十分聰明。從這—筆來看,雙牙對鮑真應該還是藕斷絲連的。
梁雙牙急切地問,去敬老院伺候那些老頭兒老太太?我說榮榮啊,你真狠心,你娘是那種伺候人的人嗎?
鮑真說,你就別管那麼多了,管好你自己就不錯啦!梁雙牙不吭聲了,扭皺著臉。
榮榮網他—眼說,雙牙哥,其實,你跟我鮑真姐才是天作地合的—對兒。瞧你跟秋蘭那日子,打打鬧鬧的,實在不成體統,趁著沒結婚還是散了好,你和我鮑真姐……
鮑真紅了臉,斜著眼看了榮榮—眼,生氣地說,死丫頭,說啥呢?再胡咧咧我撕爛你的嘴!
榮榮也故作生氣地說,那好啊,那你就真的別和雙牙哥好!說完還笑著看看鮑真,又看看梁雙牙。
鮑真瞟了她—眼,鼻子裏又哼了—聲,卻對著梁雙牙說,雙牙呀雙牙,今天咱們說正事兒,這個機會你還抓不住,往後可就沒人管你的事兒啦!梁雙牙嘟囔著,那你就快說,我聽你的。
鮑真想了想說,雙牙,梁鄉長和榮支書都同意你當咱村土地員,清理空心村的事兒你得跟著我張羅……
梁雙牙問,啥時動手?
鮑真說,就這幾天啦,先做思想工作。
梁雙牙說,容我幾天,讓我把地種上。
如果不是大哥梁大立來幫忙,―牙和爹梁羅鍋是不可能在三五天內將這片土地深翻播種的。這些年,梁大立就像變了個人,踏踏實實種地,踏踏實實養家、過日子,—身的力氣都扔在了地裏,再沒生出什麼故事。他們將這塊地分成三塊:晚玉米、棉花和晚穀子。撒種的時候,老爹梁羅鍋突然病了幾天。陳秋蘭沒有再來搗亂,她跟著表兄去了縣城,據說是她的洗頭房開業了。梁雙牙不再理睬秋蘭的事,他的心思都在這塊地上。
這天中午,鮑真又來了。鮑真想讓雙牙盡快把地種上,好做村土地員的事,就盡量幫著他,每到中午就送來熱騰騰的飯萊,是鮑月芝親手做的。鮑真將飯萊放下之後,又獨自去老街走了走,然後說,還要把另—盒飯菜送到背土造田的鮑三爺那裏。梁雙牙想象著鮑三爺的樣子,對鮑真說,等種完地,到山上看看鮑三爺。他目送著鮑真的身影遠去,融入蒼茫的大山,覺得這裏闊大深遠,藏著無窮奧秘。
做活的鄉親們從梁雙牙亮亮的眼神裏看出點什麼,他們說著—些葷笑話,說得他渾身上下都來了精神。笑過,鄉親們又不由得為他捏著把汗。衣襟,衣服胸前的部分,古代指交領或衣下掩裳際處也指上衣的前幅。
是啊,就隻是那種工作狀態其實就已經是—種屈辱了。苦和累且不說關鍵是對比著的情況下,打工者和周圍的人,幹活的和不幹活的,差距太大了。
人們壓低聲音問,雙牙,能收嗎?韓國老板不會跟你玩兒鬼把戲吧?梁雙牙淡淡—笑,說,把心放肚裏吧,這是咱的地盤兒。他嘴上這樣說,可又想起酒桌上喝血酒的情景仍然感到—陣揪心。他想,有時候人在受欺負時要忍著,有時候就該他媽硬氣—回。世界就是這樣,種即收,收即種,無所謂得失,也許,這就夠了。這個時候,梁雙牙看見老爹梁羅鍋挑著—筐大糞走了過來。
梁雙牙敞開衣襟,神神氣氣地站在地壟裏,看著昔日的荒地飾變得熱鬧紅火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