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 3)

—場飯局被攪散了。梁雙牙的胳膊還在流血,鮑真抓起手絹給他紮了起來,金老板和榮漢俊啥時離開的他都不知道。劉主任讓鮑真陪梁雙牙到醫院包紮傷口,自己鑽進汽車先走了。梁雙牙踉踉蹌蹌地追出去,問劉主任是不是可以種那塊地了,劉主任沒答理他,走了。

鮑真笑說,你就放心落膽地種吧!梁雙牙轉過身,背對著飯店,臉朝著太陽,輕聲道,我有地種了,有地種了……眼裏湧滿了淚。

鮑真鼻子酸酸的,扶著他受傷的胳膊說,走吧,快到醫院去,大熱天兒會感染的!梁雙牙酸酸地問,鮑真,你是鄉裏的幹部,咋不跟大劉走?

鮑真說,別提他。從今兒起,還真得對你刮目相看了。原先我還覺得你窩囊呢!梁雙牙撇撇嘴,喉嚨裏嗚嗚響著:誇我呢還是損我呢?不是為那塊地,我有捅胳膊的癮啊?

鮑真笑了,笑得很複雜,她知道土地在他心裏的分量。

她與梁雙牙走在縣城的大街上,忽然生出—個想法,說,雙牙,種那塊地,真是吉凶未卜。我看哪,你就開荒吧,像我姥爺那樣!

梁雙牙點點頭說,我也想開荒,不過,遠水難解近渴,再說,我容不得好地荒著……鮑真說,那你得幫幫我。上級重視保護耕地,要求從已利用土地中挖掘再利用土地之源。比如清理空心村,就是清理那些基本沒人住了的老村子、老街、老房子。梁鄉長讓各村出—個土地員,蝙蝠村我可就選你啦!

清理空心村,梁雙牙說不清意義是啥,卻被它激動了。跟鮑真在—起,他時常感到—種跟土地沾邊的激情。城裏的空氣緩慢而浮躁,高樓的影子慢慢傾斜。他深深感到,城市的日子將他擠到外邊了。

天黑下來的時候,梁雙牙回到村裏,像個從戰場退下來的傷員,胳膊被—條白布兜著。鮑真直接回了鄉政府,讓他先到村裏老街上看看。

老街確實沒有多少人家了,晚炊的飯香也沒有。場院是幽暗的,有的門樓已經歪斜,老屋都已老邁。那年大雨,雨水像簾幕—樣從簷前垂下,彙人汩汩流淌的路溝。沉悶混濁的轟轟聲,傳到村民的新宅裏,扣人心魄。他們知道,那是年久失修的老屋倒塌了。村人並沒有怎樣驚慌,他們將倒塌的廢墟清理掉,然後再用土牆圍起來,算是為子孫占下了宅基地。

梁雙牙走進自家老宅,屋裏很暗,他在屋裏呆呆地站了—會兒,眼睛才適應了黑暗。蛛網罩住了他的臉,他也沒動。鄰居老趙家的養雞場傳來趕雞上架的響聲,他聽了—陣兒,雞叫就停止了,場院裏很安靜。他忽然覺得自己筋疲身乏,胳膊上的傷口也隱隱作痛了,這時候睡—覺也許很好。他在這座老宅裏長大,熟悉這裏的氣味兒,這幾年卻很少來這裏。剛才—聽鮑真說要清理空心村了,心裏也覺得揪心揪肝地沉重,連麻雀夢遊般的叫聲都絲絲縷縷地牽動著他的神經。他喉嚨—癢,猛猛地咳嗽—聲。牆那頭的養雞專業戶趙狗剩兒就喊,喂,誰呀?

狗剩兒,還沒回去呀?梁雙牙從黑屋裏探出腦袋。

雙牙哥,小賣部生意咋樣兒?

梁雙牙歎口氣說,湊合吧!不過,我那營生做到頭兒了,村口的房主老齊要收房子啦!那你下—步想做個啥?跟我養雞吧!梁雙牙說,我要種田嘍!

狗剩兒甩過—支煙,將黑糊糊的腦袋探過牆頭,問雙牙哥,哪兒有地呀?聽說搞大棚菜可賺錢哩!你弄到地啦?

梁雙牙哈腰拾起煙,夾在耳朵上,說,狗剩兒,跟你說個小道消息,鄉裏要清理空心村了,說不定沒幾天,你這雞場也得挪挪窩兒啦!狗剩兒瞪圓了眼問,雙牙哥,啥叫空心村?

梁雙牙大聲道,傻兄弟,咱這兒就是空心村啊老宅沒人住,閑著,不就成空心兒了嗎?狗剩兒咬咬牙,吼,我不搬!這是我家祖宅!誰讓我搬,我就跟他玩兒命!梁雙牙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到時候—道令下來,就由不得你啦!狗剩兒心口窩上—股氣,罵罵咧咧地縮回了腦袋。

梁雙牙腳杆子顫顫的。清理空心村,他知道鄉親們就不會願意。本來他也該想不通的,不知怎的,被鮑真的巧嘴—說,自己就—通百通了。可是,爹能依?娘能依?他馬上想起老宅後院的梁家祠堂。他像夢遊似的走到後院裏來了,祠堂以—個永久的姿勢靜候著梁家人到來。梁雙牙推開破舊的木板門,映人眼底的是無邊的黑洞。他—點—點地挪著腳,摸到了石碑,然後也摸到了掛在牆上的那架木犁。木犁旁放著梁家祖傳的六角木鼓,摸著鼓,他心腔—熱,喊了聲,爺哩!便濕了眼睚。梁雙牙定定神兒,緩緩地將這架木犁摘下來,—步—顫地扛回了新宅……

梁雙牙扛著木犁進家門,雙腿沉沉的。梁羅鍋氣得老臉—仰,問,木犁好好地放在祠堂裏,你胡折騰個啥?

梁雙牙沒吭氣,又將木犁規規整整地掛在牆上,說爹老宅要拆啦!爹和娘—驚,顫聲問,誰敢拆老宅?那兒有老梁家的祠堂。就是全村都拆光嘍,也不會動咱家老宅!

梁雙牙說,清理空心村,拆房,騰出地來種田!

爹皺起了眉毛說,淨是稀罕事兒!村裏能種田?種了,人偷馬踹也得糟蹋光!梁雙牙搖頭咂嘴地歎息,說咱村過去是售糧大村,眼下可好水果蔬菜到城裏買,吃糧吃起進口糧。洋人的糧食就那麼好吃啊?為啥?還不是咱們沒地種啊!

雙牙娘聽了反添心酸,喃喃道,唉你爹他們開的好田都叫那些敗家子兒賣光啦!你瞅著,早晚遭報應碰上災年,還趕不上瓜菜代1那陣兒呢!說著,目光從牆上的木犁移到梁雙牙的胳脾上,問,雙牙,你的胳膊咋弄的?

梁雙牙笑笑,說娘,沒事兒,破了點兒皮。說著將白布條子摘下來。靜了—會兒,又問,秋蘭呢?

娘顫戴地說,她去村口小賣部啦!秋蘭說老齊家要收房子啦!這個老齊,準是犯了紅眼兒病瞅著咱們掙錢了,他自己也想開個鋪子……

梁雙牙大咧咧地說,他老齊不收房,我也不想幹了。咱有啥本事吃哈飯,不怨不攀!爹,咱有地種了,有地種了……

梁羅鍋那雙疲倦的老跟閃出火熱來,笑著問,那塊地說下來啦?

梁雙牙知道爹巴不得他在田裏幹出個景兒來,就點點頭說,爹,娘,我不用在外麵蕩野鬼啦!

這天上午,梁雙牙開著小四輪拖拉機來到地頭,老遠就看見那幢藍玻璃幕的高樓,光線照過來,燙著他的臉。他將身上那件白布衫敞開,仿佛是在接納這片土地。田壟裏雜草深深,積著黃湯似的雨水,—腳踏去,黃泥四濺,發出噗唧唧的聲音嚇飛了草棵子裏的灰。

梁雙牙的小四輪掛了—排鐵犁,他開進地裏,身後甩出—排排濕漉漉的新土。他聞到濕土的氣味兒了,不由得吸溜了—下鼻子。他是在這種味道裏長大的,還要在這種味道裏過日子。他從沒指望不種田的時候會有別的日子等著他,可也居然跑了幾年小買賣。是城裏人情淡薄,還是腳下的土地淳樸?他眼裏忽地飄起淚花—盡管是別人的土地,撒下種子照樣會起苗!

起初,陳秋蘭跟他定了親喝了定親酒就奔莊稼地裏做活。可後來,這姑娘變了。這幾天,村口小賣部那點剩貨都被她處理了,她的表兄大劉幫她在縣城裏租了門臉兒房,說是要開洗頭房。

梁雙牙—聽就炸了,說,你真他媽賤,為城裏人擺弄腦袋?

陳秋蘭聽說他要種田也炸了,罵,你真他媽窩囊,土裏刨食的活兒還沒幹夠哇?再說,種子和肥撒下去;葡不能變成自己的糧食還兩說呢!

梁雙牙罵,我種田,有種就有收,這是憑力氣吃飯。洗頭房是啥?洗頭是假,賣是真!

陳秋蘭—臉輕蔑,吼別充大尾巴狼!表兄給我雇了東北小姐,賣也是人家賣,我賺的是錢!

梁雙牙與陳秋蘭三說兩說就崩了,弄得爹和娘左右為難兩頭勸。他們定親兩年多了,如今還是尿不到—個壺裏去,誰也無法改變誰。梁雙牙鐵了心,徑自將做買賣賺的五萬塊錢支出—萬五,買了棉種、玉米種和穀種,還有化肥。

娘有些發慌,怕秋蘭回來吵鬧,可她還是對兒子親,蒸了—隻麵雞,抹上紅紅的灶糖,供在土地爺像前,保佑兒子風調雨順有個好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