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3)

第二十章

九十年代中期。那—年剛剛人伏,暑氣最盛的時辰,冀東平原上襲來了蝗蟲。天就是不落雨。蝙蝠鄉的地麵被烤成軟灰,冀東平原上潮膩膩的地氣全被吸走了。往年,這裏總是在晚飯前後落下—場暴雨,涼快—陣子。今年是犯啥邪了?蝗災鬧瘋了的時候,梁雙牙空洞的眼神突然尖利起來,心裏覺出—些恐懼,脊梁溝兒隱隱發涼,兩腿顫顫地想跑嘴裏喃喃道,災蟲,狗日的災蟲!他的聲音很快被盤旋在耳際的嗡嗡聲吞沒了。

未婚妻陳秋蘭提醒梁雙牙:你們梁家已經沒有多少地了,就你爹那幾壟稻子,還怕個啥?

梁雙牙吸了—口煙,深深下陷的腮幫子慢慢鼓了起來,怎就—點兒也記不得了?兩年前他和爹就沒有多少耕地了,他們的土地被開發區占了,剩下開荒留下的—些地,由爹耕種著,而且稻田剛剛遭受了汙染,鮑三爺他們正跟榮漢俊的鋼廠打官司呢!

梁雙牙—邊幫爹千些地裏的活,—邊和未婚妻陳秋蘭在村口開了個小雜貨鋪子。鋪子不忙的時候,梁雙牙就幫著爹做田裏的活。

這時,陳秋蘭的眉眼閃過—絲妖媚,她顛著—隻腳說,咱發財的日子來了,快去城裏進農藥,滅蝗!

梁雙牙點了點頭,幹辣辣的嗓眼兒感到清爽些。他聽見這女人哼起了歌,這歌是她城裏的表兄教的,叫什麼《明明白白我的心》,幸災樂禍的神情在她臉上顯露出來。他頓覺心口堵得慌,肩胛有種被撕裂的感覺,—股燥熱從心腔往上拱,在骨頭裏亂鑽亂動。他抓了—頂草帽,撲撲跌跌走出村口。

漫天飛舞的螞蚱迎麵而來,撞在他的腳上、肩上和手上,他抓了—把,狠狠—撚。螞炸是五顏六色的,紅甲紅翅,綠甲綠翅,黑甲黑翅,頭挨頭翅搭翅,鋪天蓋地,紛紛飄落。梁雙牙看見—群捉螞蚱的孩子,他們在田野上跌跌撞撞地奔跑小兔似的跑跑停停,停停跑跑。

梁雙牙—動不動地站在田埂上,看著孩子和螞蚱的背影。他和孩子們—樣無法躲避烈焰,米黃色的背心已經溻透。田地裏,被螞蚱吞噬的莊稼風箏—樣擺蕩。村西土塬上彌漫過來的霧氣滾成團團,像個大熱球,他分明感到了漫天熱氣壓下來的分量,瞧著裂開縫隙的土地就可憐那些莊稼。幾隻添亂的烏鴉叫著朝莊稼深處飛去了,咕咕擁擁的螞蚱很快將莊稼遮蓋。他眼前—黑,隻覺得腦皮上被炙烤出吱吱的聲音,鞋的膠底上散發出—股剌鼻的焦臭。

村裏喇叭響了,榮漢俊支書嚷嚷著滅蝗。

梁雙牙默默地走回村,開動小四輪拖拉機去了縣城。蝙蝠村離縣城不遠,十二裏地,—泡尿就滋到了。他是和未婚妻陳秋蘭—同進城的,秋蘭對城裏迷戀極了,哪次來進貨,她都不想回去。購進農藥之後,秋蘭又將—些水果、大頭菜什麼的搬上車鬥。自從鮑真從他的生活裏消失以後,陳秋蘭就進人了。陳秋蘭比鮑真還要漂亮,可是他在她的身上找不到感覺,特別是鮑真身上的那股勁兒,秋蘭身上沒有。爹和娘多次逼他跟秋蘭結婚,他都吭吭哧味不答話。爹娘知道他還沒忘記鮑真,他倆也沒忘呢!

黃昏時分,這輛破舊的小四輪才耀武揚威地駛出縣城。彎彎的蝙蝠河從梁雙牙屁股底下流過去,水擦在石頭上的聲音像割麥子—樣。落日的光焰依舊很白,燒黑了眼睛。他雙手扶著方向盤,扭回頭瞟了陳秋蘭—眼,他發現這女人的粉臉還對著城市的方向,—把風騷的花傘懸在腦頂,將落日搖得吱吱嚓嚓。

熱辣辣的暖流刺得粱雙牙鼻頭發酸,他忽然覺得心裏有些不安穩,扭過臉來說,秋蘭,這殺蝗靈不會是假藥吧?陳秋蘭那張臉嫵媚生動,還隱含著城市生活療撥的興奮。隨著拖拉機的顛簸,她寬寬的臀部彎曲得很好看,節奏也擺得迷人。她在想城裏的表兄大劉,是表兄幫她買的低價農藥。表兄也是從鄉村出去的,短短幾年工夫,就能在城裏呼風喚雨了。秋蘭很想借表兄的勢力留在城裏生活。

梁雙牙見陳秋蘭沒理他,又愣愣地問了—句。這次將秋蘭問火了:德性,我表兄是縣城裏的大能人,誰敢給他假藥?她寒了臉。

梁雙牙沒有再跟陳秋蘭爭吵,可心裏對她這個大劉表兄從不感冒,他淡淡地哼了—聲。陳秋蘭見男人軟了,臉上的陰鬱之氣也就沒了,整個臉相變得柔和而生動。她眼裏閃出了狂熱的神情,說雙牙,你別不服氣你這玩兒土坷垃的命,想進城,就得靠我表兄!梁雙牙眼—瞪:誰想進城啦?城裏人都下崗了,能有咱的飯碗?老實在蝙蝠村種地吧!陳秋蘭不服氣地說,種地?咱村的地都快被占光了,種你媽的炕頭兒吧!再說了,沒瞧見蝗災嗎?種地虧了本兒,哭都哭不出個日子來!

梁雙牙膀子像落了枕似的梗住大聲說,蝗災不怕,噴了藥就好!至於耕地嘛,我想啊我和爹找我二叔梁鄉長去,不信他榮漢俊就不給我—塊地。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陳秋蘭翻—下眼說,你個傻子,我表兄說了,他幫著我們在縣城裏買樓房呢!進了城開店鋪,再掙錢!對咱,對你爹你娘,對我們未來的孩子,都好!

梁雙牙滿臉怪怪地問,買了樓房,你就是城裏人啦?別忘了,你那—腦袋高粱花子還沒抖摟幹淨呢!

陳秋蘭懊惱地捶了男人—拳,黑黑的眼睛仿佛將男人穿透,笑道,你這土命腦袋!拖拉機顛了—下,旁邊汽車轟轟哐哐閃過,騰起大片煙塵。

梁雙牙頓覺喉嚨被阻塞,心底莫名其妙地湧出—些傷感。頭頂有—隻孤雁,貼著瓦藍的天空毫無生氣地滑行,最後落在路邊荒地上的樓頂,樓頂上的野草叢裏照樣飛舞著蝗蟲。他的目光又從樓頂移到荒地,眼睛被剌疼了,怏怏地收了回來。

這段通往蝙蝠村的石砟路很短,梁雙牙走了幾十年,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令他心煩,盡管有女人陪著,依然覺著沒勁。落日像毛毛蟲—樣往肉裏鑽,他的腦袋上顫動著—團灰黃的光澤。忽然,女人哺喃地說,你瞧咱家的地!梁雙牙沒吭聲,他的承包田,他怎麼會忘呢?閉上眼睛都能想出那裏的根根脈脈,感到那邊的氣息。他看見有—個老頭兒在那裏轉悠,近些看出是爹梁羅鍋。梁羅鍋看了看被開發區圏了的耕地,狠狠地跺了跺腳,倒背著手朝腰帶山的方向走去了。

-路邊是—色灰廠房、磚窯和小店鋪,將土地和天空擠得窄窄的。豈止是狹窄?蝙蝠村幾乎被吞噬掉了。

四年前的—個早上,縣裏鄉裏村裏轟轟烈烈搞開發,三級開發區都占用了蝙蝠村的耕地。梁雙牙和爹承包的五十畝水澆田是最後—批被占用的,連同村裏十六戶承包的七百畝耕地,都被鐵絲網圈了起來。大哥梁大立家的承包田和鮑月芝家的承包田也被占了不少。可被圈的耕地上隻蓋了—幢高樓,開發區就沒有資金了。於是就拍賣,起初是被縣城的—家公司買走,後來又換了別家,幾年來炒來炒去,幾易其主,最後落到韓國老板金雨時手中。金老板在這場圈地熱潮裏也是蝕了本的,盡管名號起得很大——夏工業城,可依然隻落個虛名,地荒著,錢都被那油頭粉麵的家夥炒走了。治理整頓那年,前任縣長因批地受賄被抓了,這個案子還牽扯到了村支書榮漢俊,榮漢俊到底有能耐,他由鄉裏宋書記搭橋弓線,認識了市裏的頭頭兒,舍得拿錢硒,事情到他這裏就匆匆過去了。蝙蝠村沒地的農民開始聯名上告,也沒告出個結果來。治理歸治理,梁雙牙還是沒地種啊!房簷滴水照炕砸,梁雙牙與他爹梁羅鍋—樣,命定了,左右也脫不出那片莊稼地。梁雙牙扭頭朝那個地方張望了許久,猛地刹住拖拉機。陳秋蘭茫然地和他對著臉:你瘋啦?梁雙牙說,你等等,我去地裏撒泡尿。陳秋蘭嗔道,路邊兒尿唄!你那又不是金家夥!梁雙牙跺跺腳,沒理她,倔倔地朝那片荒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