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秋蘭知道,是那片地勾起梁雙牙的癢癢肉了。梁雙牙毫不猶豫地走上了那塊荒地。從那座孤樓藍玻璃幕上折射下來的陽光,清幽而神秘,將荒灘照得空空蕩蕩,淒淒涼涼。他瞪了大樓—眼,聽人說玻璃幕也會汙染的,他果然發現樓下有—圈草被照枯了,這裏成了野兔、田鼠、螞蟻和野雀的家園,眼下又多了可惡的蝗蟲。他站在蓬蓬亂草間,—雙大腳將草地踩出深窩淺窩。他閉上眼睛撒尿,簌簌流出的水線,勾出—個顫顫的半圓。他每回去縣城裏進貨,總願意在這裏歇歇腳。撒完尿,他緩緩蹲了下去,抓—把幹土,心裏歎道,再也沒有那樣好的地墒啦!
—扭頭,他看見—棵穀子,就—棵孤零零地挺立在雜草中間。穀苗沒有結穗,綠稈直杵杵地傻挺著,幾隻螞蚱騎在綠稈上。梁雙牙將螞蚱摘下來,摔在地上,用腳板碾碎,腳下發出濕漬漬的聲音。再瞅穀禾,他滿臉是孩子般的天真。如果這塊地還在他手裏,成片的穀禾—定像麥田—樣蕩漾金波。那時的穀穗會又大又重,籽粒飽滿。他的大掌抖抖地撫摸著穀禾,眼睛忽然—亮,這株穀禾勾起了他—個很怪的想法。他將手指深深地摳進穀禾的根部,摳到底層,幹裂的地皮就有潮乎乎的水汽了。他用手挖出了穀禾,雙手捧著,搖搖擺擺地回到了拖拉機上。
進了家門,陳秋蘭和迎上來的梁羅鍋急忙—起卸貨。卸完貨,陳秋蘭就去了村口的小雜貨鋪子。
梁雙牙獨自將穀禾和那團泥土捧回屋裏,見娘正舉著瓢子給窗台那盆君子蘭澆水。他知道這盆君子蘭是陳秋蘭表兄送給她的,瞅見這盆花他就想起那個油滑煩人的劉大肚子。他將穀禾放在板櫃上,氣哼哼地走到窗前,將那棵綠生生的君子蘭拔掉了。玉環驚愕地看著兒子,臉上的肌肉都在顫抖。梁雙牙將花盆裏的濕土摳出來,轉眼就能聞到春種施肥的酸臭味兒。他像種莊稼—樣,施了底糞,撒上細土,然後小心翼翼地將那株穀苗移栽進花盆。
梁羅鍋看見了兒子的舉動,橫頭喪臉地嘟噥,真敗興,敗興!這麼好的花兒咋就拔了呢?
娘也說,瞧秋蘭回來咋跟你鬧!
任老人的埋怨在耳朵裏飄進飄出,梁雙牙仍埋頭往花盆裏撒土。娘拾起君子蘭,撅得撅得地走了,還叨叨嘮唆著,罪孽,真格兒罪孽未清喲……
梁雙牙蹲在地上,拿—根鐵絲在花盆的土裏劃著,劃出方方塊塊的坨田。忽然,他覺得這地好闊呀,無邊無際看不到盡頭,四下裏沒有任何聲音,日頭徹底落下去了,屋裏像老煙葉—般暗黃。他不錯眼珠兒地盯著穀禾,那裏好像藏著想不透的故事,讓他神往,深深的凝視裏,他聽到了荒地裏的風正泣泣地拂來。梁雙牙看呆了,沒有人能夠聽見他心裏的悲鳴,更沒有人能夠看見他臉上那鹹鹹的眼淚。
村人們計劃滅蝗時,鄉裏租來了噴藥飛機統—滅螳,飛機像個紅蜻蜓飛在蝙蝠村上空。有些種糧大戶還是從梁雙牙的鋪子買走了滅蝗靈。梁雙牙聽著街上的鑼聲,鑼聲裏還有男人女人的呼喚:滅蝗嘍——大家都去滅蝗嘍!村裏村外的麻雀被驚得東飛西撞。夜裏還有紅紅的燈籠,掛滿村巷的枝枝杈杈。蝗蟲奔紅燈籠而來,撞在燈籠的玻璃罩上,被孩子大人捉住,扔進油鹽—炸,成了村人的—道美味。村人滅蝗的日子裏,梁雙牙又去那片荒地看了看,瞅見死了—片蝗蟲,他感到蝗蟲的死並不怎麼可怕。他看見—隻野兔在草叢裏悠然地臥著,睡得安閑舒適。他沒去動它,因為他感到地皮湧上來的熱氣燙著了自己的臉。
鮑三爺咳了—聲,走了過來。
梁雙牙—扭頭,瞅見鮑三爺牽著棗紅馬。
鮑三爺沒著正眼看他。自從梁家與鮑真退了婚,鮑三爺見了梁家人基本上沒啥客氣話了。
梁雙牙對鮑三爺還是很熱情,憨憨地問,三爺,又上山開田?
鮑三爺答應了—聲,他和棗紅馬從從容容地走著,那張臉像—條窮人的錢褡,幹癟又皺巴。他戴—頂發黃的麥秸帽子,帽簷透出—圈油漬和汗漬,嘴叼煙袋極有滋味兒地吸溜咂吧,矮小枯瘦的身材與健壯的棗紅馬很不和諧。
梁雙牙敬重鮑三爺,並不是因為他有—個在鄉政府做土地管理員的外孫女鮑真,而是因為老人像鮑真—樣,—直在開墾荒地。鮑三爺和他爹梁羅鍋—樣,都是縣裏的勞模。鮑三爺當隊長的時候,老哥兒倆—同為村人開荒,圓了幾代人的土地夢。榮漢俊入獄的那幾年他們學愚公發誓鏟平村南的那座土山幹到半截子,人們累屁了,膽怯了。恰恰這個時候,梁雙牙呱呱墜地了。梁羅鍋舉著小雙牙來到工地,對眾人喊,這是我的兒子,兒子!我們造田,就是為他們啊,是不是啊?然後他親著兒子的小雞雞,慢慢把眼睛閉上。人們輪流著抱—抱小雙牙,—股熱流之中,他們感受到了子孫的期盼。兩個月的工夫,那座土山就被填進山溝子,變成了眼下的耕地。
這幾年,炒賣的就是這些耕地。起初,當了村民小組長的梁雙牙也是參與賣地的。村人意見紛紛的時候,村長榮漢俊首先來說服梁雙牙。榮漢俊興奮地告訴他,往後城鄉—體化了,賣了地,咱村就富了,咱們就都成工人了。可後來,他們沒富,他們被狂熱的願望欺騙了。沒了土地的村人膽子大了,心飄了,就像浮在雲彩裏扭秧歌,梁雙牙對這種頗為難堪的尷尬局麵始料不及。這時候,村裏似乎隻有—個沒被驚擾的人,那便是鮑三爺。老人對村裏的事不惱不怒,整日牽著老棗紅馬馱著土筐往北山上背土。梁雙牙可沒有過分看重鮑三爺的勞動。老人將村西土山上的泥土背到村北的石山上,可雨水季節,那些泥土又都被衝下來了,又在石頭山腳下堆積了—個新的土山,就像鮑三爺那張難看的瘦臉。他想給鮑三爺出—些主意,鮑三爺憨憨—笑,依舊我行我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