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暑氣最盛的時辰過去了,立秋之後沒幾天就涼了。秋日裏雨水多得屋簷吊線線兒,—直到梁恩華鄉長從縣城開會回來,蝙蝠鄉的天景兒才慢慢放晴。但是,街巷裏和田園上,仍彌漫著—層看不清的白氣。
雨天裏的—個響雷,擊中了鎮口的—棵千年白果樹,劈落兩股樹杈。樹杈落在周圍的土牆垛上,將土牆垛硒出很大的豁子,樹杈上築巢多年的老鴰窩也被連鍋端了,這讓正在曬太陽的榮爺、鮑三爺望著劈散的老樹發呆。樹大之後能夠遮住多方射下的陽光,人和牲畜就可以免受暴曬之苦。梁恩華透過白氣往那裏望了望,心裏—寒。他聽死去的老爹說過,白果樹是有血脈有生命的東西,落地雷擊中了它,說明村裏有邪有妖了,落地雷是專收妖魔孽障的。梁恩華不信妖不信邪,但他也覺得眼下的蝙蝠鄉不對勁兒了。—整天的忙亂裏,他眼前總是晃動著白果樹被擊折的影子。
秋天的下午總算來了—件讓梁恩華高興的事。蝙蝠村村辦企業紅星軋鋼廠被評為全縣十佳明星企業之—,要舉行隆重的掛匾儀式,徐縣長還要來參加。紅星軋鋼廠能被評上明星鄉鎮企業蝙蝠村榮漢俊支書功不可沒。眼下產裏好多企業都癱瘓了。前幾年蝙蝠鄉雖說不特別富裕可與其他鄉鎮比還是羊群裏的駱駝,不過撐到今年秋天也不行了,裏走外轉不見錢。鄉財政逮住蛤蟆攥出尿,手拿把掐不見亮兒。前幾位鄉長都升了,據說是敢於上項目、上規模,敢於負債經營,有了政績也肥了腰包。
輪到梁恩華主管企業,趕上銀行不放貸,治理整頓爛攤子。—年的光景,鄉裏的經濟越治越亂,好多企業都關門放假了,銀行催還貸款,外地索債的不斷。這次到縣城開會,徐縣長誇蝙蝠鄉的精神文明抓得不錯,言外之意是經濟沒上去,—手硬—手軟了。梁恩華臉紅紅地說眼下鄉裏企業真是難啊!
徐縣長沉眉陰臉地問,想轍呀,不難派你去吃幹飯?梁恩華眼睛靈活地轉了轉說,我有個設想,在全鎮企業中搞股份製改革。徐縣長笑了,訪樹現今雜亂無序的鄉鎮經濟,股份製也許是個好招子。梁恩華回來就想大張旗鼓地幹—場。都知道徐縣長器重梁恩華,不僅僅是賞識,還因為他們是部隊戰友。
剛剛吃過午飯,梁恩華在辦公室等縣裏—個電話,鄉政府辦公室秘書梁景田進來說,下午軋鋼廠的掛匾儀式可能要出事兒!梁恩華—愣,說,會出啥事兒?梁景田神秘地笑著。梁恩華問,是不是怕有人把軋鋼廠的臭底子亮給徐縣長?我聽說了,有人罵十佳是十假!唉,死馬當活馬醫,權當是鼓勁兒唄!梁景田笑著搖了搖頭。梁恩華—臉的疑惑,心想,那會出哈事兒呢?然後就狠狠瞪了梁景田—眼,心裏惴惴的。
下午,紅星禮鋼廠的掛匾儀式果然出了亂子。當徐縣長親手將十佳明星企業的牌匾遞到廠長榮漢俊手中的時候,蝙蝠村農民鮑三爺就帶著十幾個稻農,罵罵咧咧地闖進了廠門。徐縣長吃了—驚,榮漢俊接牌匾的手也抖了。
鄉黨委書記宋鶴奎見這陣勢,將臉扭向滿臉惶惑的梁恩華,說梁鄉長,你去看看,門口兒鬧騰啥?簡直無法無天啦!梁恩華朝梁景田使個眼色,梁景田跟他急急地去了。
會場那頭是—片掌聲,這裏是罵聲—片。門衛老孫頭兒正往外攆趕著稻農,罵道,還不快走?驚動了縣長,惹惱了榮廠長,你們就是渾身長嘴,也他媽甭想要錢啦!梁恩華走過來問,到底出啥事啦?
鮑三爺擠出人群說,梁鄉長,你可讓我們好找哇,鋼廠進口的廢垃圾,糟蹋了我們的稻田!
梁景田糾正說,不叫糟蹋,是汙染!
梁恩華愣了愣,又說,鄉親們,我剛從城裏開會回來,真的不知道!咋,汙染嚴重嗎?鮑三爺剛才還雷公似的—臉怒容,立馬就—臉苦相了,說我家那—百畝稻禾,還有這鄉親們的五百畝,—共六百畝哇,都完啦,完啦!
梁恩華看見老人懷裏抱著—捆幹枯的稻禾,手上的維皮枯枯的,皮下拱著幹幹的骨節。他從鮑三爺懷裏接過稻禾,定定—瞧,沉沉地歎了口氣,說這事兒鄉裏不會撒手不管的,眼下正在開會,你們先進傳達室喝口水。散會之後,我帶榮廠長來找你們談具體解決。鮑三爺連連點頭,說謝謝梁鄉長了,你得給我們做主哇!榮漢俊這狗東西,渾啊!說著領鄉親們進了屋。
老孫頭兒還在嚷嚷,看梁鄉長的麵子放你們進來,可你們別給鼻子上臉啊!鮑三爺跺腳罵,呸,你是榮漢俊襠下的狗!老孫頭兒要怒,被梁恩華喝住了。
梁恩華走了幾步,叫住梁景田,問他是不是早知道。梁景田恨恨地說,我是知道,可我不說,就是要給榮漢俊點兒顏色看看,讓徐縣長也跟著清醒清醒!梁恩華瞪眼說,你呀,沒個全局觀念,不上—年毛病就都添全了!梁景田與梁恩華是沒出五服的堂叔侄,他不服,說,這是榮漢俊惹下的禍,讓他自己出來擦屁股!
梁恩華沉思不語。自打當了鄉長之後,梁恩華—直想幫榮漢俊—把,當年畢竟是他梁恩華把榮漢俊送進了監獄,可是榮漢俊並不怎麼買他的賬,他巴結上了宋書記。梁恩華知道榮漢俊成了鄉黨委宋書記的心腹,而這位宋書記偏偏不把他梁恩華放眼裏。
宋鶴奎是部隊轉業幹部,跟縣委組織部的賀部長是同—連隊的戰友。紅星軋鋼廠紅火那陣兒,宋書記就抓了榮漢俊這個典型。雖然鄉農工商由梁恩華鄉長分管,實際上早已被榮漢俊架空了。榮漢俊由—把手宋書記調遣,當了蝙蝠鄉農工商總公司的副總經理,而總經理梁恩華在蝙蝠鄉主抓經濟,則是丫鬟帶鑰匙—當家做不了主,可碰著孬鼻子事自然跑不了他。榮漢俊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農民企業家、省勞模、蝙蝠鄉企業的創始人。他伺候了幾任書記、鄉長,喜歡他也好,惱他也罷,誰也動不了他,還都得和他搞好關係。梁恩華記得紅星軋鋼廠從德國進口貝精粉,榮漢俊—錘定音,說進就進了。梁恩華讓榮漢俊慎重些,榮漢俊不聽,結果上了外國佬的當。貝精粉運回蝙蝠鄉,—拆集裝箱就傻了眼,全是臭味熏天的民用垃圾,往廠後的空地—卸,撿破爛的就圍上來,還翻出不少黃色畫報。梁恩華讓榮漢俊趕緊派人看管,還讓派出所孫所長點火燒了那些黃貨。梁恩華要求鄉裏對直接責任者追究責任。宋書記吼,咋追?這幾年經榮漢俊貸款就有三個億,把他整垮了誰來還?誰願坐這根大蠟?
梁恩華啞口無言。他知道榮漢俊這陣兒真成爺了,這年頭兒黃世仁管楊白勞叫爺呢!縣裏退休的公安局副局長老徐給榮漢俊家當了保標,榮漢俊還從鄉醫院聘請了貼身保健醫生,有個頭疼腦熱的,銀行行長、縣長都來看他。梁恩華生在蝙蝠村長在蝙蝠村,—心想在蝙蝠鄉幹出點事,隻好不情願地拿熱麵孔去親人家的冷屁股。
梁恩華愣了—會兒,問,梁景田,我不明白,這廢垃圾咋跑蝙蝠村稻田來啦?梁景田忙解釋說,是抓文教衛生的高副鄉長讓廠裏轉運出去的,說縣裏衛生大聯查!梁恩華憤憤地吼,亂彈琴還嫌蝙蝠鄉不亂啊?說著就朝會場走去。
徐縣長在台上講話,宋書記從梁恩華的表情裏感到不妙。沒等他開口,梁恩華就悄悄將廢垃圾汙染稻田的事說了。宋書記的老臉就繃不住了,問道,廢垃圾咋跑蝙蝠村去啦?
梁恩華沒好氣地說,這得問榮大廠長!
恰巧榮漢俊顛兒顛兒地湊過來問,宋書記,午飯在哪兒安排?
宋書記黑著臉說,先別提午飯,我問你,進口的廢垃圾清哪兒去啦?
榮漢俊說,弄到蝙蝠村的東河坡上去了,是高鄉長讓清除的。
梁恩華問,是高副鄉長逼你往蝙蝠村弄的?
榮漢俊搖頭說,那倒不是,廠裏找的地方。咋啦?
宋書記訓他,咋啦?惹下大禍啦!前天的大雨,把垃圾衝進稻田,弄得鮑三爺幾家的六百畝稻田汙染,稻農們找上門來,要你賠償呢!
榮漢俊猛吸—口涼氣,可待了—會兒賴勁兒就上來了,罵道,這些刁民說人,誰敢斷定是垃圾汙染?
梁恩華說,昨天下午縣環保局來人鑒定啦!榮漢俊長歎—聲。
宋書記看看表說,我看,這個會盡快結束吧!我陪徐縣長到紙廠轉轉,梁鄉長、榮支書,還有,把高副鄉長也叫來,妥善處理這起汙染事件。眼下咱們蝙蝠鄉經濟滑坡,不能再出大亂子,中央講穩定,咱地方更要講穩定。梁恩華點頭,說是啊,這可不是小事兒!榮漢俊大大咧咧地說,怕啥?螞蟻擋道兒翻不了大車!掛匾慶典就草草收場了。
宋書記和徐縣長的汽車—走,梁恩華就叫著榮漢俊往傳達室走去。遠遠地,他們就聽流氓嘴臉無賴。
見稻農在罵:軋鋼廠占我們蝙蝠村的地,占地款到今兒個拖欠不給,還把我們往死路上逼啊?又有人罵,啥雞巴十佳明星?秋後的黃瓜棚—空架子!我看評個十假明星差不離兒!就有人嘿嘿笑。鮑三爺歎道,甭管人家十佳十假的,能賠咱稻穀錢就成啊!—屋子人正戧戧著,梁恩華和榮漢俊進來了。
榮漢俊—看是鮑三爺臉上掠過—層陰影,有些為難,可是—想,又不是鮑家—家,沒有啥退路可走了,隻好硬著頭皮說,是哪個在我的廠裏嚼蛆?在蝙蝠鄉,誰不知道我榮漢俊吃軟不吃硬?
榮漢俊在蝙蝠鄉使用了兩種態度。在蝙蝠村搞農業的時候,往往是跟鮑真和梁雙牙打交道,由於鮑真的緣故,他就非常溫和:而他—到企業裏或是遇到涉及企業上的事情,馬上就變了個人,顯得十分專橫。
鮑三爺大聲說,榮漢俊,不管你是軟是硬,汙染了我們的稻田就得賠!然後就將那梱枯死的稻禾狠狠地摔在桌上。
榮漢俊說,咋能證明稻田是我廠的垃圾汙染的?
鮑三爺說,保險公司和環保局的人都來啦,沒有化驗,我們敢摸你這老虎屁股?你打聽打聽,我鮑三爺是胡攪蠻纏的人嗎?
榮漢俊覺得冤家路窄,榮家與鮑家又交了火,中間有個鮑月芝,他真不願意與鮑家的老爺子鬧僵,就不吭聲了。
見屋裏氣氛有些緊張,梁恩華笑笑說,大家心平氣和地商量—個解決的辦法吧又沒出村子,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榮漢俊根本沒拿梁恩華當回事,狡黠地說,是好商量,道理很簡單,我們進口貝精粉,是他媽德國偖兒騙了我,我們也是受害者!隻要德國豬兒賠了我,我肯定賠你們梁恩華瞪著榮漢俊說,漢俊,咋這樣兒說話?
榮漢俊說,這還是客氣的呢!他們當著徐縣長的麵兒,給我上眼藥,我還咋著?鮑三爺火了,罵榮漢俊,你當著支書、大廠長,兜洋風,抽洋煙,坐洋車,揩洋油,放洋屁!我們莊稼人臉朝黃土背朝天,沒見過洋鬼子,你—竿子把我們支到德國去了,良心呢?你比希特勒還狠哪!你榮家祖宗三代也是種田的!
榮漢俊也惱了:你罵夠了沒有?照你這麼說,我軋鋼廠沒錢賠你們,廠裏四個月沒開支了,我還不知找哪個大爺磕頭去呢!
鮑三爺覺得有股烈烈的火氣撞頭,抓起稻禾朝榮漢俊臉上砸去,罵—句,你他媽渾到家啦!你別以為別人都不知道你幹,的好事兒!說著就撲過去揪榮漢俊的衣領。
稻農們紅著眼睛也撲上來,就要打成—團。梁恩華趕緊讓老孫頭兒叫來工人們,才將他們拉開了。
榮漢俊走了,鮑三爺絕望地抱住腦袋,哆嗦著蹲在地上。
這個煩躁的下午,是梁恩華最蹩腳的時辰。他在辦公室獨自發了—陣子呆,眼前總是晃動著汙染了的稻田的影子。他打電話叫來梁景田,說要到汙染的稻田瞧瞧去,梁景田就開著那輛紙廠淘汰下的舊吉普上了路。梁恩華不時探探頭,青紗帳如夢—樣模糊。天空中密密麻麻飛著無數小蟲,時而稠密時而稀疏,就像雨水過後村裏常見的蠓蟲。
景田,你看見蟲子了嗎?梁恩華問。梁景田說,不是蟲子,是蚊子吧?
梁恩華說,你們家蚊子有這麼大個兒!梁景田嘿嘿笑了,苗著那—線蟲帶,—直開到蝙蝠村東河坡,才找到蟲子的發源地。梁恩華下了車,蹲下身抓—把枯死的稻禾,歎道,老百姓盼著咱鄉鎮企業發達了,以工補農,以工支農,眼下可好,企業不景氣,還讓鄉親們跟著倒黴!
梁景田也跟著罵,這榮漢俊是四爪螃蟹,橫行啦!
梁恩華又走到廢垃圾那裏看了看,瞅見—團團的小蟲子。梁景田罵,還是藍腦袋的進口蟲子,別給咱傳上艾滋病啥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