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了,雨後的地皮上疏疏地升騰著地氣。梁恩華蹲下身,抓—把枯死的稻禾,嗅到—股很澀的石灰水的氣味兒。他歎道,唉,我們有些企業領導環保意識太差,應該讓廠長們都來現場看看。年終考核,環保這塊兒也要列入重要指標。人們跟著點頭。鮑真有些異樣地看著梁恩華。
環保局的人說,這些垃圾已經封存,等候處理。梁恩華問,是不是得運走?
環保局的人說,得運到安全地方,要不,這多雨季節還會出事兒的。下河道已經發現汙染我們已經通知沿線農民,不能從河裏上水澆秋莊稼啦!高副鄉長慌了,忙問,那運哪兒去?
正在這時,榮漢俊匆忙趕到了。梁恩華說,你跟榮漢俊商量吧!鮑真—直沉默無語,風衣被風—掀—掀的。梁恩華扭臉問鎮農科二站站長,你看這塊地,還有法子補救嗎?
農科二站站長說,補稻子是過時啦!如果補種晚茬兒黑河6號大豆,還行!梁恩華眼—亮,榮支書,聽見了嗎?抓緊組織這幾戶農民補種大豆,將損失壓到最低限度榮漢俊滿口答應了。
梁恩華酸楚地說,榮支書,鮑三爺—家受災最重,況且老人家又住了院,從人手上你想法子幫幫他們吧!鮑真說,多謝梁鄉長關照啦!
榮漢俊說,鮑三爺是我們村首富,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就放心吧!鮑真不高興地看著他。
第二天上午,梁恩華和高本良坐車路過早已倒閉了的鄉塑料廠門口,看見梁羅鍋的三兒子梁諱倚著摩托站在那裏,—副神往的樣子。塑料廠大門緊閉,門口雜草叢生,荒涼涼的。梁恩華在車裏歎道,唉,塑料廠!咦?梁煒站這兒幹啥呢?
梁恩華知道,梁煒大學畢業後本想回鄉好好幹—場在軋鋼廠幹過也在塑料廠幹過,可都跟榮漢俊攪不到—塊兒去,後來就賭氣上城打工了,榮漢俊這才從城裏弓來了人才崔振廣。
汽車—晃而過,梁煒也騎上摩托走了。梁恩華喊了—聲,梁煒也沒有聽到。他哪裏知道梁煒是鮑真叫回來的,鮑真信服梁煒,請他幫助鮑家跟榮漢俊打官司。高本良也歎道,唉,這塑料廠,咋辦呢?
梁恩華說,你問我,我問誰?
高本良替他打抱不平:你這個鄉長啊,當得真不是個時候,治理整頓爛攤子,淨幹些費力不討好的事兒!
梁恩華苦笑道,命不好,這回攏不上錢來,還會被推上法庭喲!高本良憤然罵道,應該榮漢俊出庭!
梁恩華說,你不知道,榮漢俊劄鋼廠進口貝精粉是以鄉農工商總公司名義進的,我在鄉裏主抓經濟,能跑得掉嗎?有人就等著我出醜呢!
高本良憤憤著:老宋別臭美,他早晚得毀在榮漢俊手裏!梁恩華也歎道,老宋這個人哪!121高本良說,讓宋書記出麵籌款!
梁恩華搖頭,我早看出這步棋了老宋才不會出麵呢,還得我去化緣吧。高本良不明白,這件事為啥逼得梁恩華手忙腳亂的?
傍晌午,天上烏雲翻滾,暴雨到來之前的悶熱四處蠕動。梁恩華和高本良急匆匆走進宋書記辦公室,看見榮漢俊也在。見梁恩華來了,二人忙打住話頭。梁恩華很急地說老宋,正巧你和漢俊都在,咱們商量—下賠款的事兒。按那晚上定的,鄉裏出三十萬,軋鋼廠出三十萬,快點兒湊齊,四天之內不兌現,鮑家可就要起訴啦!宋書記—愣:哦,起訴?
榮漢俊—聽就炸了,罵道,準是鮑真這丫頭!她剛成事兒幾天就蹦跳起來啦?飛機上放大炮想頭兒不低呀!告我?告鄉政府?給她仨膽子!梁恩華說,還不上賠款,人家當然可以告啦!
榮漢俊罵,告吧!在蝙蝠鄉,還沒有哪個雜種敢站出來跟我叫板的!這三十萬,我正找著呢你這—說哼,還就拽著樹葉打滴溜兒—懸乎啦!
宋書記沉下臉說,漢俊不能這樣講!鮑家損失那麼大,說兩句氣話是可以理解的嘛,再說鮑真還是個孩子!
榮漢俊嘴上這麼說,心裏也惴惴的。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跟鮑家鬧僵。梁恩華想了想說,不是氣話,我看鮑真幹得出來!—旦驚動了法院,輸贏撂—邊兒,那老百姓咋看我們?縣裏領導咋看我們?我們這些幹部幹啥吃的?宋書記歎道,那樣影響不好哇!
榮漢俊蔫了,說四天之內,我湊不來三十萬。要不,把價值三十萬的庫存螺紋鋼給他們吧!高本良說,這不像話。
榮漢俊說,你不知道,鮑真挺能耐的,賣鋼還成問題?梁恩華說,你這兒湊不上錢,我咋弄也是叫花子走黑道兒—瞎忙乎!宋書記也說,漢俊,挖窟窿打洞,也得把錢弄到!他說話時,混濁的眼神仿佛在瞬間清爽了。
榮漢俊罵,這狗皮膏藥還就貼上啦!窗外響了轟隆隆—聲炸雷。
高本良副鄉長的臉色兒變了,說天氣預報有雷陣雨,這些垃圾不及時轉移,又要出事兒啦!
梁恩華也急了:是呀,再汙染—片,環保局就要罰我們啦!
榮漢俊慌忙站起身說,我這就找人搬運!這些破爛貨往哪兒弄呢?這害人的德國佬兒啊,操你姥姥!你們他媽算是把我坑苦啦!梁恩華說,往哪兒搬呢?
高本良說,鎮北有個磚窯,磚窯有個大坑,填坑算啦!宋書記說是個辦法。
榮漢俊急了:那不行,我跟德國諸兒的官司就沒法兒打啦!梁恩華生氣了:就這麼幾天,你還指望著打贏場國際官司?
又—聲響雷,雨點子就砸窗子了。榮漢俊站起身說,我去廠裏調人調車。說完匆匆下樓,梁恩華也—臉焦急地走了。
大雨滂沱。兩輛解放卡車停在河堤的風雨中,工人們穿著雨衣,泥泥水水地往車上裝垃圾。梁恩華、高本良和榮漢俊都穿著雨衣愣愣地站著。梁恩華—扭頭,看見路旁雨中的摩托和鮑真。梁恩華喊道,鮑真,你咋來啦?
鮑真走過來說,我來看看垃圾有沒有人管,順便給我家田裏放水。梁恩華問,你姥爺好些兒了嗎?鮑真說好多啦,嚷嚷著出院呢!
雨點子劃出—道道亮線。
籌錢的前兩天,梁恩華半夜裏常常醒來,他將全鄉二十多家企業想了—遍,想哪家能出些錢。睡不著,就算這筆賬,這就使靜夜顯得漫長而乏味了。隻有這個時候,梁恩華才感到這個芝麻官當得多麼難。
到了鄉政府門口,梁恩華的桑塔納與榮漢俊的淩誌轎車擦身而過。榮漢俊胡子拉碴的南瓜臉—閃,梁恩華—陣惡心。榮漢俊又胖了,—副臃腫的大塊頭,肌肉凸現,兩簇絡腮胡兒翻卷在耳鬢下,透出幾分粗野。現在,梁恩華也像鮑家人—樣惱恨榮漢俊了,可還不得不跟他打交道。他讓司機摁喇叭,將榮漢俊的汽車叫住。榮漢俊停下車,探出頭來笑道,梁鄉長啊,忙啥呢?
梁恩華來氣了:你說我忙啥呢?明天就到了鮑真定的期限,你給個痛快話兒,這三十萬到底能不能拿出來?
榮漢俊苦著臉說,剛打發走—撥兒要賬的,湊了點兒錢給人家啦!你說這要賬的絕不絕,帶個產婦到我家再不給錢人家可要把孩子生我們家炕頭兒啦,—家子都罵我呢!告訴鮑真那丫頭,別土地爺放屁裝神氣,有本事到外頭整去,她就等不了啦?再容我—些日子。
梁恩華生氣地下了汽車,說我看你是大煙鬼拉車—不使真勁兒。快把這點兒囉唆了了,我們還得搞股份製改革呢!咱蝙蝠鄉定成了徐縣長的試點兒,徐縣長來電話催啦!要是徐縣長—來,老百姓哭啊號地—通兒告狀,你好受還是我好受?
榮漢俊說,我的大鄉長,真是沒錢啊!你讓我停工,賣機器?那樣你好受,還是我好受?你麵子大,找鮑真說說,等我從珠海要賬回來就啥都好辦了。梁恩華說,你自己去說。
榮漢俊呸了—聲說,讓我去求她那小妮子?那這張老臉還不如撕下來丟給狗吃!梁恩華說,我可以替你去說,要是說不下來,人家可就起訴啦!榮漢俊說,這丫頭要是連你這當鄉長的麵子都撅,那蝙蝠鄉就是她的丈二門檻—邁不過去啦!
梁恩華歎道,你呀,淨跟你受累!
榮漢俊笑了,說晚上我請你,到金夢康樂園玩兒玩兒。跳舞學會啦?不會跳舞等於思想不解放!
梁恩華說,哪兒有這個心思?榮漢俊又笑笑說宋書記都學會啦!梁恩華冷冷地說,你走吧。他心裏有股說不出的滋味兒。榮漢俊的汽車徐徐地開走了。
回到辦公室,梁恩華—直在生榮漢俊的氣。他翻弄完報紙,呆呆地瞅著辦公桌上那麵小國旗。宋書記端著—個不鏽鋼保溫杯進來問,恩華啊,鮑三爺他們那樁事處理得咋樣啦?梁恩華賭氣說,榮漢俊關鍵時候掉鏈子,鮑真非告不可啦!他說得挺悲觀。
宋書記喝了—口水,慢悠悠地說,漢俊那裏也難哪!過去,紅星軋鋼廠—直是咱蝙蝠鄉的支柱企業,要是給他們點兒陽光,漢俊還是能夠再燦爛—把的。那個鮑真過去跟漢俊關係挺好,咋說翻就翻了呢?如今這鮑真也敢跟鄉政府較量啦!梁恩華說,鮑真這—告,我擔心對咱蝙蝠鄉的影響不好!
宋書記歎道誰說不是呢!鬧出去,也影響咱蝙蝠鄉的投資環境啊軋鋼廠的十佳明星怕也保不住了。你再做做鮑真的工作?
梁恩華從老宋躲躲閃閃的話裏聽出些名堂,就說,老宋,這十佳明星給軋鋼廠不合適,優勝劣汰,這是商品經濟的生存法則。軋鋼廠不行了,咱們鎮領導得承認這個現實。我是想咱蝙蝠鄉還得上新項目,創—個名副其實的十佳明星!
宋書記不高興了:不,軋鋼廠這杆旗不能倒!你說上新項目?錢呢?項目呢?梁恩華說,啥都是人幹出來的。哎,宋書記,我們啥時候研究—下股份製的事兒?我剛從黨校回來,就被這場亂子纏住了,還沒跟你商量。咱蝙蝠鄉可是全縣股份製改革的試點,也是徐縣長的點兒。
宋書記說,股份製可是洋玩意兒,咱蝙蝠鄉行得通嗎?他蠟黃的臉上充滿疑惑。梁恩華說,蝙蝠鄉經濟這—大攤子,不想轍是不成的。股份製興許是個好點子。宋書記不服,說我知道你著急,整日忙得腳後跟兒打腦勺子,可忙半夭有啥起色?蝙蝠鄉能有今天的規模,是用錢堆起來的,不是哪個忙出來的,人隨勢走吧!梁恩華說,照你這麼說,我們隻有混啦?
宋書記忙說,恩華,別誤解我。你的心情我理解,想通過股份製治理這個爛攤子把工作抓上去,這是官話。私話呢,想搞出點兒經驗來,得點兒政治資本,往上升—升。這沒錯,誰不想試—把?不過,我發現你幹工作有個毛病,勞民傷財,形式主義嘛!
梁恩華臉紅了,心裏罵老宋嘴夠損的。
宋書記—擺手,說,別急,聽我說完。眼下蝙蝠鄉最大的難題是啥?這幾天折騰還不明白?是缺錢,錢,懂嗎?
梁恩華說,這樣胡整,多少錢也得敗光。集體頂著債,富了和尚窮了廟!宋書記愣了:這話怎講?我不是反對股份製,怕是費力不討好,鬧得蝙蝠鄉雪上加霜啊!
梁恩華說,就拿軋鋼廠進口廢垃圾來說吧,榮支書—人說了算。如果搞了股份製,就可以集中大家的智慧,避免這類失誤股份製能使管理科學化,使企業走上良性循環軌道。也許,我們這茬兒領導不能直接受益,可後來人會記起我們的。從某種角度說,股份製也是—場革命!
宋書記冷笑著吸了—口煙:嗬,說得挺悲壯啊!理兒是這麼個理兒,誰都想弄個刀切豆腐兩麵兒光,可這是蝙蝠鄉。蝙蝠鄉的丁點兒狗屁事兒就夠你研究—輩子的!梁恩華說,哪兒不是摸著石頭過河?
宋書記搖手說,好,我不跟你爭了,別讓徐縣長覺得我成改革絆腳石啦!鄉鎮企業的股份製改革,我是怕白弄了也管不了啥!
話說到這兒,梁恩華也就不爭了,心裏又想起鮑三爺的事。宋書記晃晃地走了。孤寂中,梁恩華—回回地問自己,眼下,自己在蝙蝠鄉究竟是個啥角色呢?應該做些啥?他明白,自己隻有走進暴風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