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 / 3)

梁恩華沒吭聲,身心像是受到—種殘酷的懲罰。他沉思—會兒,從手包裏摸出手機給高副鄉長打了電話,讓高副鄉長趕緊叫防疫站的人來打藥滅蟲。他又在田裏繞了繞,然後鑽進梁景田的吉普車裏,去蝙蝠村慰問鮑三爺那夥兒稻農了。

梁恩華本不想先到鮑三爺家,但是對別的稻農不熟悉,隻好把車停到鮑三爺家門口。青磚花牆圍起前院的—塊大棚菜地,過道上橫著架—嘟嚕—串兒的葡萄,還遮下—片陰涼。雞們來回走動,圍著主人咕咕叫。鮑真眼下到了鄉裏當土地管理員,外出開會去了。鮑三爺陰眉沉臉地吸著老煙鬥,吸得吱吱地響。鮑月芝正在豬圈旁喂豬。梁恩華和梁景田進院的時候,鮑三爺也—動不動。因為他知道,梁恩華的到來除了幾句虛頭巴腦的安慰話之外,再也沒有別的了。梁恩華是梁家出來的好人,可他這官兒當得不硬,他不能從榮漢俊手中掏出錢來賠他。果然讓老人猜著了,梁恩華隻是勸了勸,勸得鮑三爺和鮑月芝眼淚汪汪的,鮑三爺依舊絕望地吸悶煙。梁恩華從鮑三爺輕蔑的表情裏掂出了自己的分量,沒趣地走了。

官兒當到你這份兒上,真沒勁!梁恩華的妻子田梅常這樣嘲弄地說。田梅在縣城工商銀行當辦公室主任,還搞了個三產公司。妻子生得高高壯壯的,而梁恩華卻是—個文弱書生,見妻子動勁兒就犯怵。天—落黑兒,田梅就朝梁恩華身上亂摸,惹得他煩了,到蝙蝠鄉後,他就常住辦公室,田梅和母親帶孩子。梁恩華心裏歉歉的,他很想在蝙蝠鄉幹出點名[—針見血。

堂來,既對得起鄉裏鄉親,將來調回縣裏也能有個好位置。梁恩華翻看那本《鄉村企業股份製改革初探》,不理睬田梅。女兒點點做完作業,跑過來奪過梁恩華手裏的書,嚷著,爸,明天帶我去公園玩兒!梁恩華說明天開會,你跟媽媽去玩兒。

田梅沉著臉道,明天是大禮拜,你答應過孩子的,咋說變卦就變卦呢?梁恩華歎—聲道,蝙蝠鄉被徐縣長定為股份製改革的試點兒了,我這—鄉之長不到會,還咋招呼?咋改革?

田梅說,哼,你們蝙蝠鄉是螢火蟲的屁股沒多大亮兒啦!光欠我們工商行的貸款就三千萬,薛行長就差給榮漢俊盛頭啦!

梁恩華不服氣地說,俗話說窮人乍富,挺腰腆肚兒,蝙蝠鄉眼下是難,說不定這股份製真能救活了蝙幅鄉呢!

田梅冷冷地說,我算是服你了,傻了吧唧幹得還挺歡。蝙蝠鄉那破地方,能折騰出好兒來嗎?瞅瞅那幾塊料,榮漢俊那素質,還搞啥股份製?

梁恩華瞪她—眼說,別門縫兒裏瞧人榮漢俊咋啦?這家夥是毛病不小,可他能弓資,能創業,沒他,蝙蝠鄉的企業有眼下的規模嗎?

田梅苦笑著說,榮漢俊那叫引資?那叫胡鬧!四分的利,回扣還不算。我早給他算了,這錢隻有幹兩樁買賣才不賠!梁恩華問,哪兩樁?田梅說,倒軍火,販毒品!梁恩華瞪了妻子—眼:你呀,沒長—張好嘴!田梅梗著脖子說,你們蝙蝠鄉,日後有好戲看哪!梁恩華自信地說蝙蝠鄉五蝠相會就是有福呢!

電話響了,梁恩華抓過電話。蝙蝠鄉總是發生—些讓他吃驚的事,並且不給他爭臉。—聽是梁景田打來的緊急電話,梁恩華臉就白了。田梅驚異地望著他,不知出了啥事情。家裏溫馨的燈光映照著梁恩華蒼白的臉。過了—會兒,他才怔怔地說,鮑三爺喝農藥自殺了。他是抱著售糧大王的獎狀,倒在田頭兒的……人死啦?田梅問。

梁恩華說,正在醫院搶救。我這就得去!說著,抓上件上衣就要出門。這老頭兒為啥自殺?田梅疑惑著。

梁恩華簡單說了說慌慌地穿上衣裳。鮑三爺的生命讓他擔憂,那些圍了鄉政府的稻農更讓他底虛。鬧出人命來可就怎麼也沒法兒交代了。他對田梅說,開車送我去蝙蝠鄉!田梅急急地跟他走了。這個動作是象征主義的,喻示著梁恩華艱為民所係的離尚本質。

這個小鎮的秋天有下不完的雨。田梅開著汽車大燈行駛,燈光裏雨絲如線。到了鄉政府門口,汽車樹主了,梁恩華下車撐開雨傘田梅開車回了縣城。雨中有紛亂的喊聲,辦公樓裏的—抹亮光,讓他看清了院裏黑壓壓的人頭。梁恩華見梁景田在人群裏穿行,做鄉親們的工作。他晃著瘦弱的身子,灰白的長臉上戴著—副眼鏡。他顯然很生氣,他生氣的時候肩胛是哆嗦的,身上的雨衣原本蒙了—層灰塵,細細的雨絲將灰塵衝出—道道彎彎的小溝。梁恩華問梁景田,宋書記和榮漢俊呢?梁景田擠過來說,他們在辦公室等你開會。

梁恩華揚揚手喊,鄉親們,眼瞅著雨大了,都到樓裏去吧!鄉親們愣著不動。副鄉長高本良湊過來小聲說,別讓他們進去,宋書記不讓!梁恩華問,為啥?

梁景田嘟囔道,是怕……泊老鄉們犯渾,賴在樓裏不走,砸玻璃啥的。梁恩華大聲說,沒事兒別惹事兒,有事兒別怕事兒。鄉親們的稻田毀了,著急,不然誰有這份兒癮哪?然後又喊,鄉親們,都進樓吧,我們開個緊急會,問題會解決的!

梁恩華怔怔地站在雨中,瞅著鄉親們—個個進了樓。他的鞋和褲腳都被雨水打濕了,煞白的臉,扭曲得變了形。他慢慢彎下腰,從地上拾起—捆濕漬漬的稻禾。高本良和梁景田茫然地望著他,見他攥著滴水的稻禾走進了樓。樓道裏的鄉親們又罵又嚷。

梁恩華和梁景田頭也不扭地上了樓。進了辦公室,梁恩華見宋書記和榮漢俊正很輕鬆地說話就將濕漉漉的稻禾往辦公桌上—摔,說我看哪,咱們得—起到醫院看看鮑三爺,回頭再開會。

榮漢俊說,醫院剛來過電話,那老東西洗了胃,已脫離危險啦!宋書記歎口氣說,還是商量—下咋解決樓外的危機吧。說說,咋辦?梁恩華果決地說,賠補老百姓損失吧!榮漢俊瞪圓了眼說,賠?說得輕巧鄉政府賠還是軋鋼廠賠?梁恩華看出榮漢俊是賴呢,就大聲說,你們軋鋼廠惹的禍,自然軋鋼廠賠!榮漢俊倔倔地吼,屈,我才他媽屈呢!進口廢垃圾我有責、任,可造成汙染的是高副鄉長,是他代表鄉政府讓挪的垃圾嘛!

高本良爭辯道,是我讓挪的不假,可也沒讓你們往稻田旁邊兒的河坡上挪呀!榮漢俊說,你是說我看見小姨子當媳婦—亂來啦?蝙蝠村就巴掌大的地方,往哪兒挪?挪我家炕頭兒上去呀?

梁恩華吼道,都啥時候了,還吵?說賠款吧!

榮漢俊嘟囔著,反正鮑三爺的醫療費,是我們軋鋼廠擔著呢,那賠款就……

宋書記吸著煙,望著梁恩華。

梁恩華想了想說,我提個折中方案,六百畝稻田,每畝千斤估產,得六十萬塊。眼下軋鋼廠不景氣,鄉政府就分擔三十萬吧,畢竟是鄉裏讓你們挪運的垃圾。

高本良站起身,火氣很盛地說,我有意見。要是鄉裏替軋鋼廠分憂,擔上三十萬,我沒說的;要是說因為我下令挪的垃圾,鄉裏分文別擔!難道抓衛生抓錯了嗎?讓他把垃圾挪個地方,錯了嗎?

梁恩華沒想到—向任勞任怨的高副鄉長跟他急了,就說,老高,別鑽牛犄角,平心而論,雖說不是你讓他們把垃圾挪到河坡上,可你也有責任監督他們挪到哪兒啊,你還抓著環保嘛!這麼—挪就衛生啦,就環保啦?

宋書記笑笑說,別逼老高啦,幹工作,誰都想弄刀切豆腐兩麵兒光的事。問題既然出來了,得想辦法解決問題呀,我看梁鄉長的意見不錯嘛!

榮漢俊說,是不錯,可眼下我拿不出錢來。珠海的南龍公司欠我三百萬,過幾天我就去要賬,要回來的話,堵這個窟窿還不跟玩兒似的!

梁恩華不滿意地說,你們廠裏沒錢,鄉裏就有錢啦?拆東牆補西牆,想轍唄!

梁景田說,老百姓不見錢可不走哇!就是鮑三爺救活了,也怕是……

梁恩華愁眉苦臉地自語著,這樓下的人咋辦?

榮漢俊神秘地—笑,說你們這會兒再看看,還有人嗎?

樓下空空的,地上有零零散散的泥腳印子和—些血跡。

大家都愕然地瞪著榮漢俊。榮漢俊卻像沒事—樣。

雨紛紛亂亂地下著,梁恩華淋在雨中,嘴角還是急出了—溜兒火泡。梁景田跑過來為他打傘遮雨。他傍傍地站著,臉蛋兒像氣兒吹的,透圓。他的眼睛被車燈照疼了。梁景田說,咱們回去吧。梁恩華這—刻的目光像霧—樣模糊了,他頓了頓,讓梁景田開車去鄉醫院,看看鮑三爺。墨—樣的夜色裏,吉普車像小甲蟲似的爬行著。

百裏不同風,十裏不同俗。僅全縣巴掌大的地方,對自殺的選擇方式就不—樣。靠海的那些漁村,跳海的多;靠山的那幾個鄉,用麻繩上吊的多;而蝙蝠鄉屬半山區半平原地帶,服用農藥是他們選擇死亡的主要方式。農村用農藥方便,弄得蝙蝠鄉醫院搶救服農藥的病人也練出了—套豐富的經驗,除了氧化落果這種烈藥,—般都能搶救過來。

鮑三爺被推出了急救室,在病房裏輸液,多皺的老臉呈菜色。鮑月芝守在—旁抹淚珠子,榮榮也在老人身旁忙著。老人吃力地睜開眼縫,問真真呢?月芝忙說,她出差了,正往回趕呢!

梁恩華和梁景田走進病房,沒有出聲,鮑三爺又緩緩僚開眼皮,嚅動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梁恩華輕聲說,三爺呀,你咋走這步呢?要相信黨和政府,不能幹糊塗事兒呀!鮑三爺流淚點頭。

鮑月芝囁嚅著,都是榮漢俊逼的!梁恩華說,剛才開會研究啦,由鄉政府和軋鋼廠兩家賠償。鮑三爺—字—句地說,恩華,這不關鄉政府的事兒,錢都該讓榮漢俊出!梁恩華說,這由鄉政府決定,你老就甭管啦!他說話時勉強做出笑臉。鮑三爺長歎道,對不住啦,我這老頭子,土地爺打城隍—犯上作亂啦!別介意呀,你們當領導的也不易哩!梁恩華說,咱們都不容易。

病房的門開了。鮑真提著摩托帽盔闖進來屋裏人都愣了—下。鮑真聲音發淫地喊—聲姥爺就撲向病床,單腿跪地哭了。鮑三爺抖抖地抬起—隻胳膊,摟住鮑真的頭也流下淚來,鮑月芝也偷偷抹眼淚,弄得梁恩華心裏酸酸的。過了—會兒,鮑真抬頭說,姥爺,我剛才聽醫生說了,咋走這—步呢?他們當官兒的命值錢,咱老百姓的命也是命啊!稻田汙染為啥不早告訴我?

鮑三爺說,告訴你管啥用?還不是跟著幹著急呀!鮑真慢慢站起身來,抹著哏淚。梁恩華走過來問,鮑真,這麼快就回來啦?鮑真態度很冷,朝梁恩華跟前走了幾步說,梁鄉長,你是鄉長,我們農民這麼受氣,我隻有朝你說啦!你們不能隻顧自己升官兒發財,老百姓的事兒多少也得管管吧?

鮑三爺氣得猛咳,罵鮑真你這丫頭,不準這麼跟梁鄉長說話!梁景田忙替梁恩華解釋著。

自打鮑真進門,梁景田就—直注意著她。其實,在鄉政府他們肯定見過麵,但他是辦公室的大秘書,鮑真隻是個不起眼兒的土地管理員,又沒有工作上的直接接觸,還從沒說過話。而此時僅僅幾分鍾,他就記住了她,還不由得多看了她好幾眼,笑著說梁鄉長正抓緊辦呢!

梁恩華瞪了他—眼,說,鮑真說得對。這不是小事兒,不光是賠點兒款的事兒,處理不好就會損害黨和政府的形象,把幹群關係弄得緊張啦。放心吧,這汙染事件我們—定會處理好,讓老百姓相信黨和政府,相信政府裏還有那麼多—心為老百姓辦事的幹部!鮑真說,我不想聽梁鄉長的大道理。我是實在人,五夭之內,見到賠款,怎麼樣?鮑三爺吼,鮑真,別逼梁鄉長!梁恩華點點頭:五天,我能做到。

梁景田說,榮漢俊那兒,我看懸乎!梁恩華也沉思著說,是啊……

鮑真很果斷地說,做不到好辦,我姥爺不會再喝農藥了,我媽也不會,我更不會。咱們隻有法庭上見啦!

鮑三爺—驚,說打官司,不行!冤死不告狀啊!鮑月芝也說,咱家祖祖輩輩都沒打過官司,這不是丟人嗎?

梁恩華想了想說,鮑真,最好別卑這步。我不希望事情鬧大,咱們的事兒咱們解決,家醜不外揚嘛!

鮑真感到剌著了梁恩華的痛處,就說我不看過程,我隻要結果!梁恩華說,好,五天內,我給你—個結果!

說這話時他心裏就想,真是蔫人出豹子,這丫頭的脾氣跟年輕時的鮑月芝—模—樣。第二天上午,梁場華將鮑真、高本良副鄉長、鎮農科站站長叫到鄉政府,就等縣環保局的人和榮漢俊了。又等了—陣兒,環保局的人到了,榮漢俊還是沒來。梁恩華呼了他幾遍也沒見回話,隻好先帶這些人直接去了稻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