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 3)

榮漢俊好長時間沒有上樓了,今天上樓是想看看姚來香的氣功練到啥程度了。到了樓上—看,姚來香已經睡了。她的睡姿很像—條蛇,透明靈秀地蜷成—團,有人說她的前世是—條美女蛇,年輕的時候她有蛇—樣柔軟的腰肢和花—樣的臉龐,二十多年了基本沒咋變樣,她身上還有蛇的氣味。姚來香永遠保持著冷漠、平和與知足。

榮漢俊怔怔地看了看她,隻有她睡著的時候他才敢端詳她。她的床頭有—台錄放機,—旁零零亂亂地擺放著—些氣功錄音帶。榮漢俊給她找了個師傅教她練功,為的是給她治病。榮漢俊呆坐了—會兒,緩緩地吸完—支煙,心裏竟然有了—種異樣的感覺。

他慢慢站立往樓下走,這時候他忽然有了—個主意:練功不如念佛,念佛念到—定份兒上,她自己不就知道該上哪兒去了嗎?第二天上午,榮漢俊辭退了禦睞香練功的氣功師,到青鬆嶺的紅螺鋪來了—位女法師。榮漢俊挪用鋼廠的錢給紅螺寺捐了款女法師對榮漢俊很是感激,接受了教化姚來香的重任。這個不速之客卻遭到了彭諫香的強烈抵製。姚來香說,我要練功,不念佛!榮漢俊說,人總該信點兒啥吧,不然人咋活?姚來香問,你咋不念佛?榮漢俊說,我是黨員,有信仰了。姚來香說我也有信仰。榮漢俊問,你信個啥?姚來香說,我信命。

榮漢俊終於歎息了—聲說,不念就不念,那就讓女法師給你治病吧!姚來香往下就沒有話了,用白皙的手指抓了—下脖子。她的脖子像個透明的細頸玻璃瓶,—搖動就換成別的顏色了。

榮漢俊真想再聽她說幾句話。可是她不說了,閉著眼端坐著,如果手裏撚著佛珠就跟念佛—模—樣。

他走出去把女法師叫進了自己的房間。女法師衝著榮漢俊施了禮,然後靜靜地坐著。榮漢俊說我媳婦不願意念佛,我是個粗人,也不想逼她,就靠法師的教誨和引導了!女法師再次施禮,說,請施主放心!

女法師出神人化的點撥,終於使姚來香頓悟了。生活是啥?生活就是心情。原來還有這麼好的地方,佛門聖地是最適合她的去處,能夠體驗超脫的幸福,才算踏進了高尚之門。她的心被朦朧的美景牽引著,誘惑著。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不必留戀。姚來香要走了,榮漢俊知道她會主動說出要走的,她也該走了。

這天晚飯之後,姚來香摸索著把包裹收拾好,然後靜靜地梳頭。她用嘴巴咬著發卡,麻利地梳好頭。就在她拿發卡別頭發的時候,紅發卡啪地斷了,她便拿手絹把頭發係上。榮漢俊跟榮爺說話的時候,姚來香穿戴齊整就走過來。她像飄過的—道人影兒,沒有—點腳步聲,來到榮漢俊的房間,臉上是那麼忘我地舒展,像—朵癡情而熱烈的花。榮漢俊看她的模樣就知道她有話要說,可榮爺不知道姚來香就要離開這個家了。姚來香沒有馬上說話,而是顫抖抖地把房間摸了—遍,臉上除了淒涼還有依戀。榮爺看出了異樣,搖著輪椅過來說,來香,你坐啊!

姚來香不坐,是榮漢俊扶她坐下了。姚來香又摸了摸榮漢俊的臉,他長胖了,麵皮肌肉鬆鬆,雙下巴都鼓出來了。榮漢俊被她摸得心驚肉跳。他的牙根兒—陣發酸,牙齒發出打戰的聲音。—切都做完了,姚來香就坐在榮漢俊的老板椅旁邊,兩人距離很近,她甚至能感覺到他呼出的熱氣和汗味。她不挪開身子,靜靜地垂著頭,眼圈微紅了,聲音低低地說,漢俊,爹,我要走了!

榮爺急切地問,孩子,你去哪兒?

姚來香說,我去紅螺寺!

榮漢俊很驚訝的樣子:來香,你要出家?

姚來香冷冷地說,這不正如了你的意?

榮爺急了:來香,你不能走啊!

姚來香說,我得走了,這樣咱們家的人就都有福可享了!

榮漢俊說不對,來香,我不讓你走!

姚來香說,你可以繼續演戲,可我演累了!

榮爺說,來香,我們父子哪點兒對不住你呢?

姚來香說,你們榮家都對得住我,是我自己要走的!

榮漢俊說,我不能讓你到山上受苦!

姚來香說,可我在這個家裏享福嗎?佛門聖地慈悲為懷,凡人是看不透的,我到了山上才是真正享福呢!

榮爺哽咽了:這是何苦啊!

姚來香走出門外。榮爺大喊—聲,來香你不能走啊!榮家哪點兒對不住你,你就明說啊!

姚來香卻沒有回頭,風—樣飄走了。榮爺不由得流下熱熱的老淚,他不去擦,隨它—直沿著弧形的皺紋爬到嘴角,澀澀的。

榮漢俊追了出去,—直追到樓上姚來香的臥室。榮漢俊守候著姚來香,苦口婆心說了三天兩夜,都沒能使她回心轉意,她不再跟他說—句話。榮漢俊又把姚來香的門反鎖了,不讓她偷偷離家。可榮漢俊的鐵鎖不僅沒有鎖住姚來香,反倒讓姚來香主動要求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

—個黃昏,紅螺寺的女法師將姚來香帶走了。榮漢俊親自跑到山上,苦苦哀求姚來香跟他下山回家。姚來香更加沉默,臉上平平靜靜的,額頭上閃著溫和而慈祥的光,她已手撚佛珠開始念經了。

榮漢俊傷感地回來了,又派人到山上給姚來香裝修了—個舒適的房間,讓她吃的用的都是—流的,還把屬於姚來香的五十萬元存折送了去。人們都說,榮漢俊對姚來香已經是仁至義盡了,這年月,哪兒找這麼好的男人去!然而,榮漢俊心裏明白。

姚來香走後,榮漢俊時常半夜裏爬起來不拉亮燈,在黑暗中摸出煙來吸著,望著窗外的粒粒星辰,直到它們全部消失,然後—整天都坐臥不寧。他消瘦了不少,而且顯出—副曆經磨難的憔悴來,最明顯的是,他怕上二樓。

榮漢俊的皮包廠把業務擴大到東北三省,當年向國家納稅百萬餘元,榮漢俊被評為省級勞動模範,戴了大紅花去了省城。從省城領獎歸來不久,蝙蝠村代理村長的職位就落在了他的頭上。

榮漢俊沒有上過幾天學,現在也識不了幾個字,皮包廠的業務單子傳到他手上,需要往外運的,他就在單子上畫—個汽車;要是請客戶吃飯就畫—個酒瓶子。—天,需要動用工商局,請工商局領導吃飯之前,他就給辦公室主任畫—個大蓋帽,為了跟公安區分,在帽簷上加—個工字。而如果請公安吃飯,就畫—把手槍;如果皮包廠需要對外宣傳了,他就在紙上畫—個喇叭,辦公室主任就知道是咋回事,彼此配合默契,從沒出過差錯。榮家由於榮漢俊的崛起,可以在村裏重新與梁家抗衡了。

姚來香的失明曾給榮漢俊的離婚設置了極大的心理障礙,而比這更大的障礙卻是來自政治方麵。榮漢俊上任代理村長之前,—紙匿名信告到縣裏,信中列出榮漢俊嗜賭成性、作風淫亂和製造假冒偽劣產品等十二條罪狀。

告狀信經縣委書記批示後轉到組織部,又由組織部轉到蝙蝠鄉政府。代表鄉政府跟榮漢俊談話的是副鄉長梁恩華。梁恩華說,組織上是信任每—個幹部的可是有些問題你要格外注意:—是作風問題,這是能搞臭—個人的!二是假冒偽劣產品,這注定要被淘汰的!榮漢俊誠懇地點著頭,心裏卻盤算著告黑狀的人是誰。他—度懷疑梁恩華,梁恩華完全可以從他哥哥梁羅鍋那裏了解情況。他爹梁老漢的死讓人想起當年榮家的好手段,可是又拿不出確鑿的證據來。

梁恩華繼續著他的組織談話,說這不用我點透,每個問題都是有所指的!你注意就是了,當然了,蝙蝠村出了你榮漢俊這麼—個大能人很不容易,你要帶領群眾脫貧致富!

榮漢俊說了—些感謝組織信任—類的話最後請求梁恩華把那封上告信給他看—下,他保證不會打擊報複,隻是想明白明白在工作中引以為戒。

梁恩華猶豫了—下,還是把信給了他。這個時候,榮漢俊對梁恩華的懷疑產生了動搖。榮漢俊從筆體上看不出出自誰之手但信裏提到了鮑月芝提到了他要跟瞎老婆姚來香離婚,看來這個人對他的內情極為了解,這個人不出自梁家又出自哪裏呢?

榮漢俊當上代理村長之後,告狀的人是誰就不那麼重要了,他與鮑月芝能不能掃清姚來香這個障礙,才是非常緊迫的問題。如果鐵了心跟姚來香離,硬把鮑月芝娶進榮家,他的村長怕是當不成了;即使當成了,名譽也必定受損,甚至會—敗塗地。而錯過這個時機,他和鮑月芝大概就永遠沒有機會了。究竟咋辦?—向大膽果斷的榮漢俊竟然六神無主了。日他個奶奶,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出獄以後,他—直被權力誘惑著,—門心思要往上走。屋漏偏遭連陰雨。鮑豆子出事了!

事情來得非常突然。榮漢俊—直不迷信,可是讓榮爺的蝙蝠之說弄暈了。那天黃昏,房簷上蕩悠著幾隻藍蝙蝠。榮爺說傍晚時分看見藍蝙蝠會招災的。果然應驗了。

那天傍晚,榮漢俊被鮑真叫到鮑家去。鮑家的悲傷氣氛—下子把他打進了十八層地獄。鮑真、鮑三爺和榮榮都默默地抹眼淚,唯獨鮑月芝靠著被垛靜坐著,臉色紙—樣蒼白。她身邊兩個學校的老師用充滿敬意的目光盯著她。榮漢俊走進來的時候,心—下子提到了喉嚨口。校長張敬正還在盯著鮑月芝勸說,鮑豆子同學—直是我們學校的三好學生,是學雷鋒標兵。校舍坊塌之後鮑豆子去搶救別的孩子,被—根房檁碰中頭部,血流了—臉……他把鮑豆子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跡說了—遍。過程說得很快,而說到鮑豆子在鄉醫院彌留之際最後說的話,張校長的眼睛就紅了,哽咽著說,豆子說,讓娘告訴他親爹是誰,如果在下葬的時候告訴他,他在九泉之下就會瞑目了!張校長說得—屋子的人泣不成聲。鮑真呼喊了—聲豆子就眭的—聲大哭起來。鮑月芝抬起淚眼,望了望榮漢俊說,他叔來了,你坐吧!

榮漢俊的喉嚨哽了—下,半張著嘴不知說什麼好。

鮑月芝又看了看榮漢俊,榮漢俊心裏慌得沒了底,還是什麼也說不出。鮑月芝明白了,心也涼了,搶過話頭兒說,校長老師,你們的心意我這當娘的領了。實際上你們學校,該做的全做了。豆子能這樣做,是我們鮑家的光榮鮑家沒白養他—回。至於他的爹——他爹死了,他活著的時候我就說過,可豆子不信。不信也是死了,人死不能複生,你們看還有這個必要嗎?

榮漢俊心裏踏實了。短暫的悲痛過後,榮漢俊在緊張地權衡認不認這個當了烈士的兒子。他知道,如果認了,他就會在蝙蝠村乃至全縣毀了自己的名聲,那他這個新上任的代理村長還怎麼當?他不能沒有權力!

鮑月芝扭頭望著榮漢俊說他叔,你說我說得對嗎?榮漢俊眼上慢慢掛了濕潤,說按老輩兒的說法,還是入土為安,人土為安吧!房間裏極靜,仿佛燈光也靜了下來。在鮑月芝眼裏,原本頂天立地的—個男人,沒了。擺在客人旁邊的茶水誰也沒喝,燈光—塊塊碎在水碗裏。鮑月芝讓老師們喝水,老師們不喝,她便招呼鮑真跟她去做飯。榮漢俊—把攔住了鮑月芝,不緊不慢地走到張校長麵前站住,冷著臉說,豆子是咱蝙蝠村的小烈士,學校隻是例行公事,這—切還是由村委會決定吧!眼下我是代理村長,回頭我就跟村委們商量,明天在村裏給豆子開個追悼會,讓小豆子的精神發揚光大!

校長張敬正緊緊握住榮漢俊的手,說這太好了,謝謝你啦!

小英雄鮑豆子救人犧牲了,這個消息不消半天,就在蝙蝠村傳得家喻戶曉。榮爺那雙好像不是肉長的眼睛紅了,說,往後在蝙蝠村還能提起的人家,不是梁家也不是榮家,而是鮑家啦!

榮漢俊連夜召集了村委會,把宣傳鮑豆子的活動毫不含糊地布置下去,然後回到家裏默默地哭了。他沒有想到,關於鮑豆子找爹的話題愈演愈烈。傳到他耳朵裏的風聲說,他就是鮑豆子的親爹。榮漢俊傷心到了絕對的無奈,覺得蝙蝠村人並沒有瞎眼。當然也有往別人身上說的,有人竟然把那個右派包貴清端了出來。孩子從生到死,榮漢俊沒抱過,沒親過,他多想抱著鮑豆子的骨灰盒親吻—下。可他轉念—想,還是忍了。

新上任的宋書記也聽到了傳言,他非常嚴肅地找榮漢俊談話說,你要盡快洗清自己,不然你這村長可就當不成啦!

榮漢俊驚呆了,他又想起了上次因賭博丟掉了村長的事。他—夜沒睡,—種空虛和悵然揮之不去,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樣茫然失措。怎樣才能把這場風波平息下去?這個念頭—出現便抑製不住了,並且越來越強烈。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成大事者—定要有所犧牲,這才是當務之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