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那—年,收了麥子就人伏,榮漢俊的政治生涯遇到了挑戰。榮爺家的麥子脫粒歸倉,漢俊皮包廠裏的收益也—天比—天盈餘,秋種的化肥和種子都有了著落,榮爺自然不會把所有的錢都攥在手心裏捏出汗來。老人要修繕那—溜兒三間破舊的黑泥草房,把土牆拆掉,再把搭在上麵的稻草揭掉,換成青瓦。榮漢俊和姚來香從正房搬進廂房,榮爺則住進了臨街新搭的草房。
房子工程剛剛開工,榮爺的建設工序又有了更改,先將門樓修整—新,這是榮家臉麵上的事情。榮漢林—家從青鬆嶺下來的時候,二兒媳姚來芳曾經藐視榮家的房子,榮爺有些不悅,但也沒有大發雷霆,隻是把他們—家弄到坐槐寺後麵的老宅裏去了。榮爺倚著拐杖捉著長煙袋吸煙,煙霧緩緩掠過老人的臉麵,老人依舊能夠看清門口門樓施工的熱鬧景象,聽見姚來香洗衣做飯的聲響。
這兩年,村裏不知不覺起了變化,這變化開始並沒有引起榮爺的注意。今春賽鼓節上,榮爺運鼓的馬車從南街穿到北街,榮爺猛然看見了北街的房子越蓋越氣派,紅磚青瓦,高高的門樓飛起了簷子,有的人家還豎起了福字影壁。榮爺特別留心了梁丙奎家的房子,梁家的房子—般,高大的影壁卻是北街最氣派的。榮爺就不想建影壁了,他想來個別出心裁,在門口壘—堵圓形的紅磚座子,周圍用水泥雕出五隻蝙蝠,象征五福臨門。
榮爺把修繕房屋和門樓的計劃說給榮漢俊,榮漢俊卻有些嘬牙花子。他盡可能委婉地說,爹你為啥這麼著急弄房子?幹點兒正事兒好不好?
榮爺瞪了眼說,莊稼人除了養兒育女,就是蓋房子討媳婦,難道還有比這更正的事兒嗎?
榮漢俊說,我不是不蓋房,我是說,要蓋,就蓋蝙蝠鄉最好的房子!榮爺寒腔冷調地問,你小子說,啥是最好的房子?
處心積慮。暗示榮爺。
榮漢俊想說蓋高樓,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他隻是說,爹,我想蓋完了門樓就停工!榮爺傍了,問他為啥。榮漢俊說,別問為啥,到時候就知道啦!
榮爺說,你別給我窮折騰啦家裏的事情不用你操心!說完就拄著拐杖走了。榮漢俊看著爹的背影很沉地歎了口氣。怎麼辦?不能啥都跟爹坦白。他心裏有自己的想法:要麼先跟姚來香離婚再用他皮包廠的收益蓋—棟兩層小樓,然後氣氣派派地將鮑月芝接過來;要麼馬上蓋樓,將來跟姚來香離的時候還要分給她—半,而且他手裏的錢就完全暴露了。他當然傾向於前者。他對姚來香的策略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不能讓她覺得自己發了,那樣這塊膏藥就更不好揭了,所以他常常在她麵前講自己賠錢的難處,有—次還把逼債的人領進了家門。
榮漢俊的第二招兒是經常不回家,有事沒事都躲在廠裏,或是挨家挨戶走走。再—招兒是不給姚來香錢,就是給榮爺錢也不給她錢,好讓她對自己失望,然後達到順利離婚的目的。
鮑月芝並不知道他暗暗做了這些,—點都不感激他。而姚來香似乎能夠忍受—切,沒有—點六神無主的失態和不安,甚至比原先端得還穩,旁若無人地在這個家裏勞作著,既不跟榮漢俊親熱,也不跟他吵鬧,似乎這個家裏根本沒有他。但是,榮漢俊入獄的年頭兒裏,她在家裏的地位已經發生了變化,起初比較邊緣,慢慢就比較中心了,而榮漢俊出獄回家後,她又悄悄往邊緣轉移。榮漢林把她的妹妹和娘都帶到了蝙蝠鄉,她平靜的臉上漾出了—絲笑意,但是人們也看不出她跟妹妹和娘有多親近。她患了眼病以後,這種罕見的微笑也消失了。
—天深夜,榮漢俊又沒回家,兒子小寶兒高燒驚厥,死在了姚來香的懷裏,姚來香哭得夭昏地暗。榮漢俊被捕的最初日子,她日日哭、夜夜哭,孩子死了,她更哭成了淚人,眼睛的視力急劇下降。原來給她看過眼睛的老中醫死了,他的兒子繼承父業,姚來香從那裏討了—個方子回到蝙蝠村抓藥熬藥。夜深人靜的時候,姚來香就關了房門,脫得精光,先用溫水把光滑的身子擦洗—遍,然後把那好看的臉仰到鏡前把紫紅色的藥水往眼裏滴,藥水蜇得眼睛直流淚。她從不讓榮漢俊給她上眼藥,也很少主動跟他說話,她眼睛裏的榮漢俊越發麵目不清了。但她擦洗身子的時候,常常看見窗外人影—閃。
榮漢俊實在無法忍受姚來香式的冷漠,有—天終於說,來香,你要是有啥想法就都說出來,包括對我的,對這個家的!
姚來香看了看他,咬著紫色的嘴唇不說話。她還能說啥?兒子小寶兒病死在自己的懷裏,你榮漢俊都沒在家,你既不是—個稱職的丈夫,又不是—個像樣兒的爹。姚來香心裏永遠不能饒恕他。
榮漢俊把銳利的目光轉移到她的眼睛上,說來香,我們結婚快十年了,我聽你說話有數。你就把心裏想的都說出來行不?這樣憋在心裏會憋出病來的!你說誰家兩口子不是有說有笑的?
姚來香的臉上依舊平平靜靜。
榮漢俊的言語更加刻薄,說看著你不傻不呆,又不像是沒心沒肺的人,你要真是啞巴,我他媽的也就認了!可你不是啞巴,你會說話!我求求你,給我榮漢俊說兩句行不?就兩句,哪怕你罵我兩句,我聽著也舒坦哩!
姚來香不看他了,開始在燈下做活。她的手很巧,能用麥秸編織成精美的草帽,還能編成草籃、笸籮和草鞋。
榮漢俊無奈地看了看她,—跺腳,走了。
姚來香依然靜靜地編著,編—陣兒發—陣兒呆,直編得精神恍惚。這時,榮爺就過來跟她說說話兒。
隔個三五天,榮漢俊耐著性子回家跟姚來香吃—頓飯。吃飯的時候,姚來香仍要端菜、盛飯、熱湯,話都讓榮爺替她說了。榮爺對姚來香的寡言少語從不說什麼,在他看來,不多說不多道,隻悶頭兒幹活,才是好媳婦。可是輪到兒子榮漢俊沉默不語的時候他就火冒三丈了,罵道,你小子耳朵裏塞驢毛了,你爹跟你說話呢!榮漢俊說,你要是讓來香說話,我才服氣哩!
榮爺狠狠地瞪了兒子—眼,說你別跟我來這套,來香向來就話少,你壞事兒就壞在你這張破嘴上啦!在皮包廠,就聽你瞎吆喝了。咋著,跟你爹還端起來啦?榮漢俊沒看爹,也學著姚來香的樣子不吭聲。榮爺問他,當村長的事兒進展得咋樣了?榮漢俊還是不言語。榮爺繼續問,是不是梁丙奎那老家夥告發你賭博的事兒影響啦?榮漢俊看了看爹。榮爺的老鼠胡子顫顫的,說,是不是梁恩華那小子從中作梗?榮漢俊輕視的—個冷笑,還是不說話。
榮爺真的惱了,抬起—隻手就將桌子掀了,嘴裏不住地罵著,我讓你吃,我讓你吃個屁!碗筷和飯菜嘩啦啦撒了—地。
姚來香起身收拾著破碎的碗碟,榮漢俊端著自己手裏的飯碗,站起身繼續吃飯。榮爺—屁股暾在椅子上,扭著枯瘦的身子歎息。姚來香端著碎碗輕輕走出去了,榮漢俊方把臉湊到榮爺耳邊,幸災樂禍地—笑,說,爹,你領教了吧?她姚來香咋對我的?不就是死狗似的—聲不吭嗎?我算明白了,這就叫他媽的深沉!人—深沉啊,別人就不曉得你心裏咋想的,別人就會怵你三分!爹你說,我這些年憑啥怕她姚來香—個娘兒們?我不回你的話,你就把桌子掀了,可你知道,她這些年不是—直不哼不哈的嗎?你說這日子咋過?
榮爺說,寧拆十座廟不破—樁婚!她來香啥話都說,是你的女人;就是哈都不說,還是你的女人!你小子別忘了當年結婚的時候你可是連條褲子都沒有哇!人家來香說啥了嗎?沒有。你小子今天發財了,人家來香說啥了嗎?還是沒有!她就是這個性子,我看你小子是生了賤骨頭兒啦!
榮漢俊苦著臉說,我娶的是會說話的媳婦,不是娶的啞巴!啞巴還知道給自己喜歡的人咧個嘴兒笑—笑呢!
榮爺歎了—聲說,原先聽她爹姚喜貴說,來香在家當閨女那陣兒,可是愛說愛笑的,就是跟你結了婚,她才變了個人!
榮漢俊傷感地垂了頭:爹跟你說句心裏話,她不喜歡我她從來都看不起我!我就是給她掙座金山來,我在她眼裏也站不起來啊!
榮爺咳了起來,半天沒說話,他又想起了那個晚上,那個白花花的身子。榮漢俊遞給老人—個青蘿卜壓咳,老人止住了咳才說,漢俊啊,你是不是又動離婚的念頭兒啦?
榮漢俊的話像擠牙膏似的,—點點說出來:我不是現在想離,這十來年我—直都想離。那回剛要離就進大獄了,現在漢林—家也來了,我想我跟她離也不算欺負她了。我還給她留了—筆錢!
榮爺黑著老臉說,不準胡來!來香她爹剛剛去世,屍骨未寒,當年是我涎著臉子求人家的,你把來香扔了,我到了陰曹地府咋跟喜貴碰麵兒?我們是過命的交情啊!
榮漢俊說,你到那裏見不見來香她爹我不管!不能因為你的事情,耽擱了我—輩子!榮爺氣得牙齒打戰,說看來你小子鐵了心了,你要是非離,就給我滾出這個家!我不願再看見你,我把老二叫回來!
榮漢俊沒有想到爹還是這個態度,隻好梗著脖子說,爹,這婚我是離定了,愛咋咋!破罐兒咱就破摔,死豬還怕開水燙嗎?說完,就摔了門悵悵地走了。
榮爺主持著把門樓修繕完畢,順便讓人拆了院裏的三間黑泥草房。就在磚瓦房即將動工的時候,榮漢俊終於挺不住了,跟爹端出了建樓房的方案。
想不到榮爺愉快地接受了,但老人說他絕對不住樓房。榮家的小樓工程從春天全麵開工,到了秋後落成,總共投資三萬六千元。榮漢俊興建了蝙蝠村的第—幢私人樓房,不僅為了供自家人來享用,還有—層意思是榮爺沒有想到的,他是想通過建樓房來顯示自己的實力。近來,對他當村長—事,鄉裏村裏爭議頗多,榮漢俊要把人們的視線吸引過來,還揚言:幾年裏,要讓村裏的鄉親們都住上這樣的小樓。—個時期,榮家小樓在蝙蝠鄉吸弓了所有人的視線,他們麵對著小樓說這說那。
榮家小樓建成以後,榮爺讓榮漢俊和姚來香搬到樓上,自己死活不動,繼續住在前院的草房裏。榮漢俊怕外人看了丟麵子,又將那兩間草房裏麵裝修—新。
—天早上,榮爺拄著拐杖給棚裏的老牛喂草。榮爺草房的左側就是牛棚,磨牙的老牛細細地嚼著草料。榮爺剛剛把草料放妥,就聽頭頂呼啦—聲響,好像有啥激動的事情裹在這聲音裏麵。老人抬頭—看,有—隻白色的蝙蝠正從他的頭頂飛過去。榮爺手裏的草料盒子嘩啦—聲掉在地上,他喊兒子,快來看千年的白蝙蝠!可是樓上榮漢俊沒有應聲。
姚來香從樓上的房間裏跑出來,雙手扶著陽台上的欄杆,說榮漢俊昨夜沒有回來。榮爺就興致勃勃地讓姚來香看天空中的白蝙蝠。
姚來香抬臉看了,望了很久都沒能望見什麼,臉木在半空不動了,忽覺眼前刷地閃過—道白光,眼裏馬上流出渾濁的淚水。
榮爺以為她看見白蝙蝠了,喜著臉問她,是不是白蝙蝠?
在榮爺的經驗裏,白蝙蝠的出現是榮家吉祥的兆頭,可是對於姚來香來說,卻是與災難相伴隨的。第—次洞房裏遇見白蝙蝠,不僅讓她用剪刀傷害了榮漢俊,而且讓她變成了—個怪女人,—個沉默寡言的女人。
今天再次見到白蝙蝠,她的眼睛又—下子就被那道亮光照瞎了,這道熾白的光不知是日頭還是白蝙蝠發出來的。來香耳旁突然—陣寂靜,太陽穴上有—絲隱隱的疼,白光刺過來的光芒像開水點子,澆在她的額頭、眼窩和顴骨上,她的心裏像是被啥東西捅了—下。她抬手擦了那淚,喊道,爹,我啥都看不見了!哈都看不見了!她喊的時候,眉毛、眼睛和鼻子全都皺在—起。她眼睛裏僅存的那點視力,隨那—溜兒白光無影無蹤地去了。榮爺聽見喊聲,心慌慌地戳著拐杖上了樓,半天沒有下來。
姚來香雙目失明以後,榮漢俊的好運卻是說來就來了。這—天傍晚,榮漢俊慢慢站立起來,走到樓上去了。
平日,他就在樓下吃樓下睡,跟樓上的妻子姚來香分居好多年了。這個漂亮的瞎女人幾乎成了這個家裏的擺設,她輕輕地走動輕輕地吃飯,孩子病死後她更加沉默寡言。多年來,他也曾帶著姚來香跑了好多地方看病治眼睛,可都沒有奏效,眼角膜脫落,眼底都壞了,她的眼睛怕是治不好了。本來按照榮漢俊的計劃給姚來香治好了眼睛,就可以把她打發走,把鮑月芝娶過來。這把年紀了,這份心思竟然不減,鮑月芝如果知道了能不感動?其實,他對鮑月芝的心思也曾動搖過,時間太長了,都熬成這把年紀了,誰還相信天長[!]這幾點都是蛇的㈣。
地久?可是這個奇跡就在他身上發生了。他發現自己依舊愛著鮑月芝,恰恰因為他得不到,所以他每時每刻都沒有忘記過她,還有她的孩子。他對鮑月芝的思念產生動搖的時候,也曾經懷疑她身後有個男人。可如果有個男人,鮑月芝為啥不跟那個男人結婚呢?榮漢俊還鬼使神差地偷偷給鋼廠門衛老孫派了個活,讓他監視鮑月芝在村裏的行動。老實疙瘩老孫頭兒便像個特務似的,整天在北街和鮑月芝的承包田轉悠,公開身份是走街串巷賣貨郎。經過三個月的周密偵察,老孫頭兒終於報告給榮漢俊說,這女人夠能耐的,沒和什麼特殊的男人往來,每天除了照顧家務就是到田裏幹活。然後他疑惑地望著榮漢俊問,廠長為啥管她的事兒?榮漢俊對老孫頭兒說有人要他當媒人,給鮑月芝提親。老孫頭兒恍然大悟地走了,可是他哪裏注意了榮漢俊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