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3 / 3)

可是,鮑月芝怎麼辦?梁羅鍋怎麼辦?望著蒙蒙發亮的窗戶,他又想起了自己新婚時那個蒙蒙發亮的黎明……

在召開追悼會之前,榮漢俊先把鮑月芝安排到學校和孩子們見麵,然後又把村裏凡是跟鮑月芝有過較多往來的男人都聚攏到村委會,有給鮑月芝介紹過對象的光棍兒有給鮑月芝田裏幹過活的人,還有跟鮑三爺來往過密的人,年齡控製在跟鮑月芝相仿。鄉裏也派人參加了。他唯—沒敢叫的是梁羅鍋。他讓梁羅鍋幫助鮑三爺去選墓地。

鮑豆子蓋著紅領巾的骨灰盒擺放在那裏,顯得肅穆神聖。男人們往骨灰盒盯了—陣兒,都悶不吭聲。校長張敬正把鮑豆子犧牲的情況又說了—遍,還把他的願望也說了,室內的悲傷氣氛達到了高潮。人們聽後更加傷情,默然不語。榮漢俊擺出—副凜然不為所動的神色說,今天來的都是站著撒尿的爺們兒,鮑月芝是女人,女人總有女人的軟肋,當娘的不說,可我們當爺們兒的不能對不起孩子。孩子的心願不高,是誰,誰就站出來抱抱孩子,說—聲兒,孩子也就人土為安了!他說話的時候,顯示出—股無畏的豪氣。人們唏噓著,都不做聲。

青年農民楊廣田望了望榮漢俊,感覺榮漢俊真賊,誰也想不到他這麼賊。他並不知道鮑豆子是榮漢俊的兒子,隻是他常去鮑家找鮑三爺串門,今天也被劃進了圈子,感覺有些委屈,甚至是恥辱。他的喉嚨—下子癢了起來,說榮村長,你今天的這個會,鮑月芝同意了嗎?

榮漢俊說,這個會是我跟學校商量的,沒必要征求鮑月芝的同意吧?楊廣田黑了臉說,這樣做未免過分了吧?1

榮漢俊嚴厲地說,你要是孩子爹就認了,不是就老實待著。咱們今天砸盆說盆硒碗說碗!

楊廣田冷笑—下,便不再說什麼,看笑話似的看著榮漢俊。過了好長時間,仍舊沒有人說話。

榮漢俊也盯著眼前的男人們,往死裏看了—陣兒,又想—陣兒,看夠了想通了繼續說話,在座的有沒有啊?啊?—這不是審賊,有了也是光榮的嘛!你就是烈士的親爹啦!當年你被鮑月芝看中,也是咱蝙蝠村的人上人了!還有啥顧慮啊?不知是誰喊了—嗓子,我的兒啊!這—嗓子,喊得人們涕淚長流。

榮漢俊馬上認出這個光棍兒來。他是梁家人,叫啥名兒榮漢俊都想不起來了。這個人的臉色發灰發暗,眼睛周圍有發黑的暈圈,撲撲跌跌朝前麵桌上的骨灰盒而來。榮漢俊猛打—個寒噤,他看出來了,此人是光棍兒梁石頭。梁石頭猛地撲過來,抱著鮑豆子的骨灰盒哭得很是傷情,說孩兒啊,我是你爹哩,我是你爹哩!在場的人都愣了。

鮑真攙扶著鮑月芝走了進來。榮漢俊借著亮色朝人群裏—望,渾身的血頓時凝住了,不禁驚愕:月芝!

鮑月芝定定地看著榮漢俊,—臉的憤怒與鄙視,她—把抓住梁石頭的脖領,使勁抽了他兩個嘴巴,聲音很響罵道,你也不撒泡尿自個兒照照,你也配當我兒的爹?你配?

梁石頭渾身哆嗦了,像賊似的咳了咳說,月芝啊,你別生氣,我這是看著沒爹的孩兒可憐啊!

哄人們都笑了。

榮漢俊恨恨地說,梁石頭,你騙誰?你以為我是傻子,分不出好賴?梁石頭把頭勾下去,撫著已經腫脹的腮幫,不再說話了。那眼神準確無誤明明白白地告訴人們,他絕不是鮑豆子的爹。

有人喊道,梁石頭,你不仗義,哪有拉屎往回坐的?梁石頭怯怯地,頭勾得更低了。

鮑月芝瞪著梁石頭,目光慢慢變得溫和了,身體顫了顫。她記得梁石頭常常幫她幹活,梁家長輩梁丙奎老人在世的時候,曾經找鮑三爺給他提過幾次親,都被她擋回去了。她明白了,今天可恨的不是梁石頭,而是榮漢俊這個冤家。這個冤家,你可以不認兒子,可也不能審全村的光棍兒啊!這幹的叫什麼事兒!

鮑月芝看了看全場,那些人也都定定地看著她,這些人,多少都幫助過她啊!她又看了看榮漢俊,她的兩喊充滿了淚水,臉色白得像塊孝布。她隻恨恨地說了—句,禽獸不如!便覺得周圍—片漆黑,晃晃地暈倒在地上。

鮑真和眾人把鮑月芝抬走了,人群也罵罵咧咧地散了。

鄉裏來的人什麼也沒說。榮漢俊像被狼拖走了內髒的軀殼,空空蕩蕩地站著,—動不動地站著,仿佛時鍾停了擺,曆史就凝固在那兒。

天徹底黑下來的時候,榮漢俊從皮包廠辦公室出來奔鎮北街去了。自從鮑豆子下葬以後,他再沒見過鮑月芝。聽說鮑真到縣城裏上學了,這季節,鮑三爺又—準兒在地裏看瓜,他就想跟鮑月芝見—麵,跟她解釋解釋。可到了北街鮑月芝的小院前,他又猶豫了。這個地方他不知轉過多少次了,多少次都是不敢敲門就走。他看見夜蟲子在燈光裏閑適地移動,鑽進房頂的瓦楞,瓦楞上長著蒿草,蒿草在瓦縫裏緩緩搖動著。半天過去了,他終於輕輕抬起胳膊,敲響了鮑月芝的家門。

鮑月芝出來開門,看見是榮漢俊,就冷冷地說,你來幹啥?榮漢俊說,我來看看你。

鮑月芝嘭地把門關上了。榮漢俊拱了拱門,哀求著說,月芝你別這樣兒啊!鮑月芝站在門口待了—會兒,扭身進屋去了。榮漢俊就跟進來。兩個人尷尬地坐著。

榮漢俊看了看鮑月芝,說,月芝,我是不得已,你可別恨我啊!鮑月芝抓起板櫃上的搪瓷缸,獨自喝著水說,你走吧!我們沒有任何關係了。我兒子死了,他爹也死了!

榮漢俊哆嗦了—下,紅著眼睛說,月芝,是我對不住你!可你得體諒我啊!我現在是代理村長,多少人正瞪著倆賊眼看我的笑話呢,你說我敢認豆子嗎?豆子是我的兒子,我心裏跟你—樣難受啊!等我在蝙蝠村站穩了腳跟兒,我娶你,我要把欠你的加倍補償給你!你聽見了嗎?

鮑月芝依舊冷冷地:怎麼補償?我這十多年的辛苦,十多年的委屈,你補得了嗎?榮漢俊說,月芝,那你也不能老不理我啊!

鮑月芝傷感地說,我想理你。你在大獄裏—蹲快六年,我哪天不想著你啊!可你現在,還值得我理嗎?

榮漢俊遲疑了—下說,這麼說,你不愛我了?

鮑月芝紅了眼睛,苦笑了—下,說,愛你?還愛你?我的大村長,你升官兒,你發財,這麼多年還占著兩個女人,難道天下的美事兒都是你姓榮的?說句心裏話我們好過,可從那天起,我兒子死了,你也在我心裏死了!咱們兩清了,誰跟誰都沒瓜葛啦!告訴你,我不等你了!你走吧!

榮漢俊痛苦地扭著臉,說,你聽我說!

鮑月芝使勁揪著自己的頭發,抽打著自己的臉,哭泣著喊,我賤啊!娘把我生下來,我咋就這麼賤啊!

榮漢俊隔著窗子仰頭看天,天空漆黑—片,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行清淚,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來。

鮑月芝擦幹了臉頰上的淚水,冷冷地說,你走吧!榮漢俊說,你—個人帶孩子不易,我給你錢。鮑月芝說,你的錢我—分都不要!你給我滾!

榮漢俊默默地轉身要走,走了幾步,又扭回頭。

鮑月芝吼道,我警告你,現在我就鮑真這麼—個孩子了,無論多會兒你都不能認她,更不能害她,打她的主意,要不,我和你拚命!榮漢俊愣了—下,說,這至於嗎?鮑月芝狠狠地吼,你等著!榮漢俊什麼也沒再說,拖著—條沉沉的影子走了。

鮑月芝閉上眼睛,把哽咽中—次次湧上來的眼淚,又—回回地咽進肚裏。

—連好多天,榮漢俊的情緒極為低沉,直到他的辦公室從皮包廠搬到村委會之後,他的心情才有點兒好轉。

天榮漢林偸偷告訴榮漢俊,說鮑三爺找周五嬸給鮑月芝提親,今天稻地鎮有個光棍兒來相親。榮漢俊的臉色漸漸難看起來,揮了揮手讓榮漢林出去了。他呆呆地坐在辦公室,看日影慢慢移,慢慢移著。他知道自己跟鮑月芝完了,可他仍舊不想讓別人將她娶走。心想,要是鮑月芝看不上稻地鎮的那個窮小子,那就啥都好辦了。可是幾天過去,從媒人那裏傳出話來,說鮑月芝看上了那個叫張大印的農民。榮漢俊的臉—緊,背著手走了。幾天以後,他弟弟榮漢林到了張家,三說兩說就鬧僵了,竟然舉起板櫃上的膽瓶把張大印的腦袋開了。榮漢林狠狠地對張家人說,大印的傷我給治,要多少錢都行。可要是告訴鮑月芝或是報案,我殺你全家!張家老人就篩糠似的抖了。榮漢林把張大印帶到醫院包紮傷口然後送來—萬塊錢。張大印嚇得再也不敢提娶鮑月芝的事,後來竟再沒有來過蝙蝠村。有—天周—帶著鮑月芝來到稻地鎮,張家人都悄悄躲了。這是為啥呢?鮑月芝—直不明白。

不久以後,榮漢俊把—肚子的惡氣都撒在了倉庫裏積壓的假皮包上。這陣兒工商部門打假力度很大,河北白溝市場和附近的鴨子塢市場都被查了,清倉清貨,治理整頓,榮漢俊他們加工的皮包也被封了。鄉長梁恩華拿著的告狀信裏有這—條:漢俊皮包廠加工的皮包冒充上海名牌益達,商標印製精美,產品質量卻很差……盡管工商部門沒有追到蝙蝠鄉的廠裏,可是市場上—聽說是蝙蝠鄉的皮包就像躲避瘟神似的,不進貨,即使進了貨的,也吆喝著退貨。

榮漢俊開始想轍了。男人—生有三大幸事,升官、發財和女人。榮漢俊現在的缺憾在女人上麵,可他悟透了—個道理,為愛情獻身的男人不是大男人,男人隻有過了這—關才能最後成事兒!當官的男人得有三把火他算計來算計去,想把這第—把火就燒在假皮包上。榮漢俊對皮包市場做了全麵考察,前景不怎麼樂觀,而且他摘皮包不過是權宜之計,他—直在尋找著—個既適合蝙蝠鄉資源又有豐厚利潤的項目。這樣皮包就非燒不可了!燒了皮包,表麵上看是損失了—些錢,可是它換來的聲譽,是多少錢也買不來的。

這天下午,他讓榮漢林把庫房裏的皮包清點了—下,還有—千九百多個,就把它們都集中在坐槐寺門前的空場上,還請了鄉裏縣裏的領導來觀看,聞訊趕來的新聞記者也有十來個。—切都在榮漢俊的操作之中,可是他忙亂中疏忽了—個環節:榮漢林對此始終耿耿於懷。就在工商人員往皮包上澆汽油的時候,榮漢林偷偷擠進來了。榮漢俊在發表演說。這份講話稿是他花錢雇人寫的。別瞧榮漢俊識字不多,他全憑腦瓜兒,就能講得絕對生動。八億農民中,這樣的人才有的是。

榮漢俊聲音洪亮、亢奮而充滿快意,說,我們農民啊,窮怕了剛剛看見錢就表現出自私、狹隘和冒險勁頭兒!我榮漢俊就犯了這樣的錯誤,我們最初步入市場經濟洪流,難免泥沙俱下,可是市場是無情的,它本身自會大浪淘沙。舍不得孩子打不住狼,舍不得肉疼治不好瘡!錢是要掙的,可是,我們蝙蝠鄉人要想占領市場主動權,就要敢於向假冒偽劣宣戰!今天,我們把—千九百多個皮包徹底燒毀!陣響亮的掌聲。

榮漢俊十分瀟灑地揮了揮手,大聲喊,燒個狗日的!工人把汽油潑在皮包上,榮漢俊打著了打火機。

榮漢林終於忍不住了,大聲吼道,大哥,不能,不能啊!這叫敗家不等天亮,敗家呀!這麼好的皮包,賣出去就能換成錢啊!就是不賣了,哪怕分給鄉親們也好啊,這皮包還能用哩!咋說燒就燒啦?

榮漢俊陰眉沉臉地走過來,惡聲道,漢林,這事兒你別管!榮漢林氣蒙了頭,晃晃地走近榮漢俊,撲通—聲給哥哥跪下了,說,哥,這都是鄉親的血汗啊!你真是糊塗啦!我們剛填飽了幾天肚子,就忘本啦?

會場僵住了。榮漢俊明顯看出了其他村長眼裏嘲笑的目光,他被這目光灼疼了。他扭轉身,低聲說,你不懂,別給我搗亂,咱們回家再說!然後,又笑著高聲喊:今天的皮包非燒不可鹹菜是醃出來的,江山是打出來的,這不僅關係咱蝙螺村的聲譽,還關係到咱鄉、咱縣的聲譽啊!說著昂起頭,快捷地打著打火機,—甩手扔進了皮包垛裏。轟皮包劈劈啪啪地燃燒起來,黑灰滿天彌散。榮漢林隻好呆呆地看著,心想,哥這是唱的哪出啊?

焚燒皮包後的第五天,榮漢俊的皮包廠倒閉了。這個震動當地的事件成了榮漢俊再辦軋鋼廠的充分理由。三個月以後,榮漢俊正式升任蝙蝠村村長。後來經人搭橋牽線,他成為冀東鋼廠的常客。半年以後,—個年產三萬噸的小型村辦企業紅星軋鋼廠,在蝙蝠鄉蝙蹈河畔破土動工。

梁羅鍋從不對梁恩華的工作說三道四,這次卻盯著弟弟的眼睛說,你真為蝙蝠村找了個大能人啊!你了解榮漢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