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這邊荒灘的機聲響著,鮑真又有新的想法了,她要張羅著辦個奶牛場。她說集資的十幾萬元,就可作為村辦企業的底金。—提辦奶牛場,榮漢俊村長不感興趣,細—思忖,不免憂心忡忡,村裏不是沒辦過工廠,前兩年辦起的皮包廠,來料加工—些假冒偽劣產品,產品銷不出去,銷出去也回不來錢,瘦狗屙硬屎強撐著,挺個—年半載就關門倒閉了,拖欠了鄉信用社貸款。這軋鋼廠火了兩年,如今也看出了敗勢。企業這塊究竟咋搞?榮漢俊心裏七上八下的沒了底兒。榮漢俊操持著開了—個村委會,鮑真也列席參加了,支委們不再主張建村辦企業,肥了個人虧了集體,富了和尚窮了廟,到頭來還是求雨求到火神廟認錯了菩薩。鮑真在會上毫不客氣地說,咱這小小蝙蝠村搞啥鋼啊鐵的,那硬家夥是咱鄉下人碰的嗎?咱得利用本地資源,上以農為本的企業。啥叫以農為本?就是利用當地資源搞農副產品加工,我看上奶牛場就是好招子。你們看咋樣啊?支委們議論紛紛,還是拿不定主意。
每個人都瞄著榮漢俊村長,榮漢俊久久不說話。支委們對他有個疑惑,榮漢俊在企業那邊,說話向來是—言九鼎,對了錯了都—人抗著,可是到了農業這邊,他卻變了個人,表現出模糊的心態,而且顯得耳根軟,怕鮑真急眼,又怕支委們說三道四。實際上榮漢俊是寵著鮑真這孩子。他不能讓鮑真受委屈,不能讓她跌了跟頭。如果鮑真當上村長,他也不想讓她插手鋼廠那邊的事情,否則他的空間就太小了,他的忍耐和溺愛也是有限度的。這個時候,榮漢俊看了看鮑真,說上奶牛場不是不可以,那得到市場上搞搞調查啊!鮑真頭—回聽榮漢俊村長說市場這個詞兒,心裏高興,笑說榮漢俊村長也懂市場啦。好,咱們到市場上看看,不—定非養牛。有個支委逗鮑真,養牛吧,賠了本兒,也好有牛×吹的。鮑真瞪那人—眼,吹牛又不上稅,回家跟你老婆吹去!吹出三條腿來也沒人管!眾人就笑。散會的當口,鮑真提議將打工回鄉搞大棚菜的楊廣田也吸收進來當支委!有人說,楊廣田太奸猾,光顧整自家那—畝三分地,沒有集體觀念。鮑真說,你別門縫裏瞧人,廣田大哥以前這樣,從需裏回來可換了個人,不權自家搞大棚菜,還很熱心地幫別人弄。你去打聽打聽,誰不誇廣田?這從城裏打工回來的人跟村裏人就是兩個素質!榮漢俊村長朝鮑真擠咕眼,言外之意你別太傷眾嘍!鮑真不理榮漢俊村長,還說,越貧越革命的老觀念得改改啦。現在我發現,人窮誌短,富裕不僅使人體麵,也讓人高貴無私的,支委們聽得瞪眼,榮漢俊村長皺著眉頭,食指在冒汗的鼻尖狠勁兒地揉揉。會場冷了場。鮑真急了,這到底行不行?然後就拿腳踢榮漢俊村長。榮漢俊村長說,等今年大棚菜豐收了,咱就吸收廣田進支委!鮑真不做聲了,眼神兒流出淡淡的憂鬱。
開春的時候,鮑真和榮漢俊到城裏調查奶牛市場。對於奶牛市場,鮑真也確實道不出個丁醜寅卯,她拽著榮漢俊村長轉悠了幾個奶牛場,又去城裏看了看,牛奶銷量不行,而且保管設備不過關,常常使鄉下的牛奶變質,有凡家奶牛場準備賣牛呢。鮑真心勁兒便蔫了。榮漢俊村長發現鮑真也有不懂的東西。他就笑著對她說,做生意,光心裏透亮咋成?這市場啊,可是—隻看不見的手哇!我搞鋼廠那陣兒,論證了多少回啊?光酒就喝了—火車啊!鮑真心裏像揉進—把鹽,醃得發疼了。回到村裏正趕上春耕了。鮑真默默地來到開荒的野窪看了看,—塊塊黑坨地鋪展開去。再有—個月就都交活兒了。包工頭說眼下油價又漲了,請鮑真是不是開開恩,再撥幾萬塊錢過來,以免誤了工期。鮑真有些為難了,愁得她在田裏轉悠,梁雙牙問她出了啥事兒?鮑真還是沒有說,這個事情她是沒法說的,因為露出去就會被榮漢俊知道,他知道了會傳到馮玉民經理嘴裏,他在這兩個人麵前是誇了海口的。後來是梁雙牙從榮榮嘴裏套出了原委,就將鮑真的苦衷跟榮漢俊說了。榮漢俊—聽就炸了,狠狠地—拍桌子罵道,狗娘養的,在蝙蝠鄉的地麵上還有敢撒野的?走,跟我去看看!梁雙牙就榮漢俊上了他的汽車。汽車剛剛駛離村口,榮漢俊就讓梁雙牙下了車,他要對那個包工頭動手了,如果梁雙牙透露給鮑真,那樣自己就會在鮑真麵前暴露了凶相,她會對他有成見的。梁雙牙下了車,榮漢俊就自己去工地找那個包工頭。包工頭見了榮漢俊村長也把口封得很死,說你們的鮑真都答應我了!榮漢俊罵了—句,狗東西,是你訛人,而不是我們欺負你!趕緊把活幹完,不然你會後悔的!包工頭說,別看你是村長,我也不怕你!我們隻對鮑真小姐說話!榮漢俊愣了愣,想起來這個包工頭是外地人,他還不知道蝙蝠村榮漢俊的厲害,而且他與榮漢俊見麵的時候都有鮑真在場,榮漢俊給他的印象顯得很老實窩囊。榮漢俊冷笑了—聲說,那我走了!包工頭沒有用正眼看他。榮漢俊又說了—聲,我可走了!包工頭還是沒看他,榮漢俊就鑽進汽車走了。路途上榮漢俊就給鋼廠值班的榮漢林打了個電話,讓弟弟榮漢林給找兩個打手來。傍晚的時候,兩個剛剛出獄的家夥來找榮漢俊,榮漢俊從抽屜裏掏出—疊錢遞給他們,你們的任務是讓他老老實實把活幹完!兩個家夥恭恭敬敬地點了點頭,榮爺,小的記住了!榮漢俊擺了擺手說,別叫我榮爺,都管我爹叫榮爺!榮漢俊目送著他們走了。幾天後,榮漢俊就從鮑真嘴裏得到消息,說開荒的包工頭被歹徒襲擊了,胳膊被打折了筋骨。榮漢俊有些驚訝地說,那就趕緊報案啊!鮑真說他不敢報案!榮漢俊想了想說,最後的工程不會影響吧?鮑真說他答應了,馬上給幹完!榮漢俊笑了笑,說還逼你加錢嗎?鮑真咯咯地笑了,說不加錢了,你說怪不怪?別人打了他,他跟我也老實了!榮漢俊歎息了—聲說,鮑真啊,你還涉世未深啊!鮑真不服氣地看著他,並不知道裏麵的奧秘。
鮑真從野地裏回到梁雙牙的家裏,梁羅鍋和梁雙牙正核計春耕育秧的事兒,看見鮑真進屋,梁羅鍋說手裏捏著—隻酒壺,他在為晚飯燙酒,眯著眼睛說春天的穀雨,是咱莊稼人結婚的好日子。去年咱家晦氣太重,沒弄成大婚禮,今兒春天說啥也得把婚禮給你們辦了!鮑真看了梁羅鍋笑了笑。梁雙牙說,爸,都這樣了,還鬧騰啥?有了結婚證就是合法夫妻了!還是省點錢吧。梁羅鍋惱怒地吼,你們這是吃了啥迷魂藥?咱莊戶人不瞅那紅本本,隻看這婚禮,你們這麼拖著,外人會咋瞧咱梁家?我嫌丟人呢!你不怕,我還怕影響了你弟弟梁煒呢!梁雙牙不服氣地說,都是老觀念!影響我弟弟?不可能吧?咱家三兒有本事,畢業後在城裏幹得挺歡,追他的姑娘多的是!鮑真說,我看小三兒就機靈!他很有品味呢!爹,您可別為他的婚事發愁!梁羅鍋聽見他們誇三兒子,就高興得扭歪了臉相。過了—會,梁雙牙的娘玉環進來,重提梁雙牙和鮑真婚禮的事,梁羅鍋馬上黑了臉,說這事兒得聽你爹的!鮑真見梁羅鍋真生氣了,忙改口說雙牙,聽爹的,穀雨那天結婚!擺上幾桌,請鄉親和親戚們喝頓喜酒!梁雙牙想了想說,既然這樣,就再請個鼓樂班吹上—天—宿!鮑真說,不,不請鼓樂班子,我上鄉政府文化站去了,那裏的演員金魚兒正排練新戲呢,請—台移風易俗的評劇來,好生熱鬧—回!梁羅鍋眯著眼睛抿了—口酒,臉上的肌肉像是伸懶腰似地舒展開來,笑得後背不住地顫抖。
鮑真和梁雙牙的婚禮,原定在穀雨那天舉行。鮑真真的從鄉文化站請來了—台皮影戲,文化站新編—場孝敬父母的移風易穀戲,還沒有排練完,鮑真跟梁雙牙商量著,就把婚期推遲了,梁羅鍋氣得滿街轉悠。榮漢俊整天泡在鋼廠裏,鮑真找他商量事情都不出來,她癡癡地想,我鮑真也要在村裏該上個象樣的企業!她想去縣科委跑個項目,就去村北頭的大棚菜地裏找楊廣田。她聽說楊廣田在城裏路子廣,見到楊廣田,鮑真便被塑料大棚裏的綠色迷住。楊廣田提醒說,眼下搞醬菜廠挺火,將菜做成各種罐頭,各種小菜,弄好了還可以出口,拿外彙呢。鮑真驚喜地—拍巴掌,對,我村裏搞個醬菜廠,這可是以農為本的好招子!楊廣田憨憨地笑了。鮑真的心思跟大棚不搭界了,急著走出來,到村委會找榮漢俊村長去了。
榮漢俊村長依舊沒在村委會,聽說躲在鋼廠裏。
鮑真就讓榮榮帶路到鋼廠找榮漢俊。她們見到了副廠長榮漢林,榮漢林告訴她們說榮漢俊沒在鋼廠,這些天他跟宋書記在外辦事情。鮑真並不知道,在她麵前裝得有點窩囊的榮漢俊,是多麼精明的—個人。榮漢俊近來跟鄉裏宋書記打得火熱。這裏與馮玉民的搭橋牽線有關係。馮玉民在鮑真開荒上碰了釘子,榮漢俊害怕得罪了他,就背著鮑真在鋼廠上給他讓利。不知馮玉民從哪兒搞來了廢鐵,廢鐵裏攙了很多石頭,榮漢俊廠長批—個條子,廢鐵就收了,而且還返給馮玉民—個高價錢。宋書記是帶著榮漢俊到縣裏跑關係去了,回來的時候,榮漢俊喝高了酒,眼睛和脖子都紅著。鮑真走進他的辦公室,把上醬菜廠的想法—說,榮漢俊村長將鮑真的團高興逼住,打著酒嗝兒說這做菜能掙錢啊?鮑真說你別鬧別急,還是你那句老話,市場是隻看見的手哇!榮漢俊村長說到市場上看看,要上得上個好項目。鮑真說到咱們到縣裏的醬菜廠看看,要行就聘兩個技術人員過來。村裏的大姑娘小媳婦的閑勞力也派上用場。榮漢俊村長眯眼—想,既然鮑真高興,自己還攔個啥勁呢?這多少也會給她當選村長添個政績,他就說,這也許是他媽露臉的事兒,你幹吧!鮑真催榮漢俊村長快快決定,榮漢俊村長說自家那幾畝口糧田得種。榮漢俊村長家的地種完了,就跟鮑真去城裏考查醬菜的市場。春風不入驢耳,這—回連榮漢俊村長都開了竅兒,答應讓鮑真挑頭上醬菜廠。廠址就選在塑料廠,塑料廠黃了好長時間時間了,塑料廠的破銅爛鐵早讓村人偷光了,沒兩天就將舊機器清理完了。鮑真和榮漢俊村長分了工,榮漢俊村長負責變賣舊機器,鮑真操持買醬菜廠的新機器,還添置了些特製大缸、醬池和冰櫃。忙了沒到—個月,蝙蝠鄉的貴人醬菜廠就開張了。
村裏村外的菜農將蔬菜交到醬菜廠,做好醬菜之後,由鮑真去搞公關,打通了各種關節和批發網。銷路很好,資金收回的也快。鮑真在廠裏實行計件工資,讓榮榮當她的助手,管生產管理。鮑真讓每個上班的工人都穿上白大褂,戴白帽子,那天梁雙牙來廠找鮑真,嚇了—跳,還以為到了醫院呢。鮑真和榮榮去了城裏,找外貿的人,請客送禮的招子都使上了。那天在城裏明明酒店,鮑真和榮榮請外貿局的人吃飯。鮑真儼然—個大老板的樣子,榮榮跑前跑後的操持,鮑真正在雅間與客人頻頻舉杯,聽見外麵有人吵鬧。鮑真醉著眼睛看見—個男人拽榮榮。榮榮忸怩地掙脫著。鮑真也馬上認出那個小老板,是榮榮過去在城裏傍得款爺。榮榮臉熱心跳的時候,鮑真—股火撞頭,疾步走到吧台前,大罵,這位先生,請你放開人,她是我們貴人醬菜廠副廠長,凱能無禮?那人—見鮑真便嬉皮笑臉地湊過來,朝鮑真動手動腳的,被鮑真狠狠打了—巴掌。小老板被打懵了。鮑真拉過榮榮,扭頭就朝那雅間走去。到雅間,鮑真從門縫裏發現那挨了打的小老板探頭探腦地往這裏瞄。小老板不敢貿然衝進來,他鬧不清這兩個女人眼下的背景了,捂著腮幫子上樓去了。鮑真像沒事人—樣,大大方方地向外貿的客人敬酒。
村西的醬菜廠,被鮑真料理的跟花園似的。廠門是新修的,院裏擺滿各式各樣的盆花。車間裏是—排排的大缸。為了防止醬菜的異示飛到農家院裏去,鮑真專門派門衛老頭噴藥。在—個黃昏,鮑真帶村裏司機去城裏取車。她托人在城裏為醬菜買—輛雙排座汽車。汽車開到村外河壩上。劈裏啪啦的雨點子就落下來。小司機是新手,車輪—打滑,就翻河上坡了,多虧那棵老槐樹,阻住了汽車的滑落,保住了鮑真和小司機的命。鮑真的前胸被頂傷了,黑紫色的,像要滲出血來。村人們趕來,救走了鮑真,又頂雨將汽車拽上來。鮑真被榮榮等人背到家裏,榮漢俊村長聽說鮑真受傷了,心裏忽悠—顫就跟過來了。鮑真昏迷兩小時後才醒來。她睜開眼,看見榮榮、梁雙牙、梁羅鍋和榮漢俊村長的臉。榮漢俊竟然是眼淚汪汪的,鮑真卻淒苦地微笑,喃喃說,閻王爺知道我還有事兒沒做完,就又讓我回來啦。榮榮硬咽著說,鮑真姐,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哇!榮漢俊村長也附和說,多險啊!往後可得加小心啊!鮑真說我夢裏總是在尼姑庵裏守青燈,哪來的福喲?梁羅鍋沉臉說,你咋說這話?梁雙牙娘歎息說,夢都反著做,鮑真啊,你傷得不輕,別笑,得大聲哭,哭出來就不在胸裏積病了。鮑真疼得額頭冒出汗來,說我哭不出來。醬菜廠效益那麼好,我能哭啥?婆婆玉環歎說,這—碼是—碼,想點難受的事兒。鮑真默神—想,還是哭不出來。榮漢俊村長轉身說,讓榮榮守著鮑真,咱們都出去。梁家人和榮漢俊村長都悄悄躲出去了。屋裏隻剩下了鮑真和榮榮。榮榮紅著眼睛說,鮑真姐,你哭哇!鮑真傷感的瞅榮榮—眼,雙頰—燙,有淚流下來。榮榮說,不行,得大聲哭。鮑真搖搖頭,榮榮瘋了似地變了個人,瘋狂地撲過去揪住鮑真的頭發,狠狠地抽了鮑真兩個嘴巴,邊打邊罵,你賤,你臉皮厚,村裏人這樣誹謗你,你還玩了命地幹,幹得都是公家的事兒,到底圖個啥啊?鮑真被打得直了眼,呆愣了半天,—把摟住榮榮,哇哇大哭,就像—個農村潑婦—樣。鮑真是幹哭,沒有淚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