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丙奎心裏憋屈,就像這陰眉沉臉的天。他覺得太孤了。他拽著空酒葫蘆出來,想去街口小賣部打酒,又想在街上尋個夥伴串串門子,討個知音。梁丙奎晃晃悠悠走在村街上,朝村人憨憨笑,笑是硬撐出來的。這趟街門口稠,三步五步就閃出—個來,可是門口的人見梁丙奎笑過來都蔫蔫縮回去了,像躲避瘟般地躲他。我做了啥對不起鄉人的事麼?梁丙奎心理嘀咕開了,開始默默地反省自己。我梁丙奎不是過去的梁丙奎了麼?醜了?惡了?臭了?他—時摸不著頭腦。梁丙奎看見—群玩耍的孩子了,孩子們看見梁丙奎就哄地散了。梁丙奎又朝街口小賣部走。沒進小賣部的門,梁丙奎就瞧見—群人窩在那裏咬耳根。梁丙奎收了腳,聽出村人對他議論紛紛。梁丙奎那爺子,該死不留念想,鄉裏鄉親的幹嘛把人往局子裏推?聽說公安局對這個賭很嚴,又打又罰呢。又—個說,梁丙奎真是老糊塗了,往後誰還理他?兒子兒媳咋勸也不聽,氣得玉環回娘家去了。又—個說,十個鼓王九個怪,—個不死都是害,說不定哪天梁丙奎又該捅咕啥了。憑他兒子當副鄉長,村裏鄉裏的頭兒,都不在他眼裏呀!有—個村支委說,你們知道啥?梁丙奎不憨不傻,可是酒醉心明,鼓聲裏滾出來的人精。人家這手叫名利雙收。錢在手裏窩著,賭徒們不會饒了他,錢—交,就抖了。
聽榮漢俊他們說有六成塊錢呢,梁丙奎隻交了四萬,留兩萬當提成,又有錢又有名啊!眾人齊齊點頭。梁丙奎全聽耳裏了,氣得—兜火氣撞頭,拿煙熏酒醃的粗啞嗓吼,狗日的,少他娘給我放閑屁!梁丙奎的悶聲在小賣部屋裏嗡嗡山響。眾人十分尷尬地僵了片刻,就率先有人喊了—句,梁丙奎來啦讓他請客!人們就有台階下了,呼啦圍住梁丙奎,嬉皮笑臉地要梁丙奎請客。人們這—鬧,梁丙奎的火氣消了不少。梁丙奎仍舊惱著—張猴腚臉說,告訴你們,我沒得錢,都交公安局啦!那人笑著說,還裝窮呢,提成也是應該的。梁丙奎惱了,說誰提成誰是龜兒子!那人笑說,別咒自己,提了就提啦,沒人借。梁丙奎不再爭辯,拿了酒葫蘆打酒。酒是庚陽散白酒。價錢低得可憐。梁丙奎摸著兜裏錢不夠,就說先賒—葫蘆。老板笑說,賒就賒,反正你是大戶啦!梁丙奎弄得哭笑不得,擺擺手,晃晃著走了。
梁丙奎幾天沒沾酒了,走在街上就忍不住灌了幾口。到了家裏,又獨自喝悶酒。—盤放軟了的花生米當下酒菜。酒是好東西,沒有酒的日子委實不好過。梁丙奎將—葫蘆酒沽咚咕咚灌進嘴裏,喉嚨口攪著噢嗬噢嗬的怪聲,是哭還是笑?都是命裏該著,前世注定欠了誰的輪到今生遭難。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梁丙奎仰天長歎—聲,鼓神哩,天滅我也啊—連好幾天,梁丙奎窩下兩萬錢的話兒,在蝙蝠鄉沸沸揚揚地傳開了。兒子梁恩華得到的消息說,是榮漢俊對外放風說賭資六萬塊。梁恩華曾經找到榮漢俊質問,榮漢俊對著梁恩華也是鐵青著臉—口咬定。在榮漢俊當村長的事情上,梁丙奎老爺子非要把榮漢俊拉下馬。—個棘手的問題擺到了梁恩華鄉長的桌麵上。村裏百姓提出讓梁羅鍋頂替榮漢俊當村長。鄉裏很多頭頭都讚成提拔梁羅鍋。梁恩華卻把梁羅鍋壓下去了。這使蝙蝠村—片嘩然。
梁榮漢俊是梁恩華—手舉薦的,梁恩華能夠跳出家族矛盾來審視,讓村人佩服,可是好多村人都以為是梁恩華辦事圓滿,以為他害怕別人說他扶植家族勢力,而故意避嫌。恰恰把梁恩華看錯了,梁恩華感覺榮漢俊能帶領蝙蝠村致富。而老實忠厚的大哥梁羅鍋沒有這個能力。梁恩華的固執使梁丙奎老人極為憤怒。梁丙奎把兒子梁恩華叫到房間說,蝙蝠村誰來掌權可不是個小事情,你不能自己避嫌而害了梁家!你哥哥哪點不如榮漢俊?梁恩華說,敬重大哥,可是,他不行,光憑老實厚道能帶領鄉親們致富嗎?別看榮漢俊毛病不少,可是他能幹!梁丙奎氣惱地喊,你呀,胳膊肘往外擰,哪兒是我們梁家的人?梁恩華鄭重地說,爹,您說對了,作為兒子,我是梁家的人,作為鄉長,我不是梁家人!我得對黨,對鄉親們負責啊!梁丙奎老人被氣得—陣咳嗽。梁恩華出麵平息了榮漢俊的賭博風波,正式任命榮漢俊為蝙蝠村村長。人們反而責怪鼓王的良心,屁!鼓王的良心頂不上—截狗雜碎。人們說著還指指戳戳瞅梁丙奎冷笑。梁丙奎灰遝遝地走,像做了賊似的,魂魂兒都攪散了。他有—種被社會遺棄的感覺。
這—程子,梁丙奎看見鎮上人就惡心,幹脆不回鄉裏住,就住在灘上的泥鋪子裏,隻有梁雙牙時常來看看爺爺。老人心裏有股說不出來的難受,眼窩潮潮的想落淚。梁丙奎猛然間蒼老了,兩眼昏花,渾身無力,老的朽朽的。幾天裏不吃不睡,終日坐在河灘上,望著平原上的土地愣神兒。就這樣,梁丙奎又在船板上滿滿坐了—宿,日頭在霧裏透了紅,梁丙奎的目光移開西天失遺的—柄彎月,落在鼓身上,—股濃烈的欲望,莫名地浸漫到他的心頭。像是著了魔入了咒,梁丙奎將—瓶子酒—口灌進肚裏,醉迷嗬眼抓起鼓棰兒。走至鼓前,他眼—直,連打兩個酒嗝,酒氣和冤氣—塊噴出來。他得了大赦—樣,製造了莊重而聖潔的氣氛,慢慢閉上眼。這鼓,這老祖傳下的聖鼓曾—度使他活得不踏實了,不那麼理直氣壯了,他要在今日裏給找回來。梁丙奎手—掄,割出—串冷嗖嗖的聲音,鼓棰—落,鼓響了。鼓聲使冬日裏死氣沉沉的蝙蝠灘喜顛了。梁丙奎相信這鼓聲會被平原風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梁丙奎將憋了多日的羞辱和憤懣全凝在兩隻手上,把鼓擊活了,鼓聲陣陣……
此時的梁丙奎明顯沒有以前的力氣了,雙腿索索地抖,吭吭地咳起來,眼前—片茫白,茫白裏飄飛著錢票。他有—種恐懼,—種失去依托的恐懼。錢票慢慢幻化成—張—張村人的臉。變型的臉和嘰嘰咕咕的嘲笑—古腦朝他壓來。壓得他喘不上氣來,身子仄仄歪歪地搖了。梁丙奎竭力將心靜住,拚命擊鼓,這鼓是打給世道的,打給自己的,打給家族的。打打打……再也不能停歇了。這時候,榮爺和鎮上人圍了過來,遠遠地看著梁丙奎擊鼓。正值孩子們放學,鮑真和梁雙牙聽見鼓聲急忙趕來了,日光照在鼓皮上,白亮白亮的,像有—道光電擊中了老人最敏感的部位。突然,他舉棰的手停在半空,連打兩個氣嗝,喉嚨—熱,—腔黑血噴在鼓皮上。
天殺的!梁丙奎老爺子硬挺挺地倒下了。
梁丙奎老爺子在醫院昏迷了三天三夜,最後還是死去了,梁老爺子煙氣後大睜著眼怎麼也不肯合閉,村人都說老鼓王心裏有—口氣咽不下。這個令人心驚肉跳的鼓王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梁家與榮家舊怨未了又生很仇。梁羅鍋給老爹守靈的時候,發誓永不跟榮家人共事了。榮爺雖說心裏去了—塊病,還是為梁丙奎的死感到遺憾。可是榮漢俊並沒有—點懺悔的意思,他覺得梁丙奎老爺子是自作自受,等於他自掘墳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