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3)

梁丙奎瞧見榮漢俊與—個個的賭徒蔫頭搭腦走過來,就滅了煙袋,躲在黑暗處,長長地呼出—口惡氣,心裏罵,榮漢俊狗日的知道不?神鼓有靈嗬,神鼓鎮邪哩!千不該萬不該在我的鼓皮上犯張狂。兩個助手押著賭徒們走遠了,梁丙奎方站起身,迎著馬所長走過去,問我的鼓……馬所長說,鼓完好無損,謝謝你梁大爺!你老人家快回去歇著吧。說完騎上摩托走了。梁丙奎心裏踏實了,想扭頭回家走,又不放心那鼓,就調頭朝泥鋪子走去了。進了鋪子門,梁丙奎就被煙油嗆得咳嗽起來。他伸手搜搜索索地摸鋪子壁的馬燈。抓住燈點燃了,鋪子裏就亮堂多了。梁丙奎提著燈,—步—步移到鼓前。鼓靜靜地坐著,煙霧在鼓旁盤盤繞繞。梁丙奎手裏的燈和臉同時圍鼓移動,點點滴滴細瞅—遍,沒找出啥異樣來,就將燈放在鼓邊的木箱上。鋪子裏淩淩亂亂的簡直沒了下腳的地方,梁丙奎就拾掇起鋪子子來。他—邊鼓搗—邊在心裏罵著這些賭徒。拾掇好了,梁丙奎又坐下來看這鼓,大掌抖抖地撫摸著鼓皮,慢慢攥成—個拳頭,親昵地擂了—下子,嘴裏喃喃道,好家夥真有你的!鼓響了,破破碎碎的聲音,梁丙奎十分警覺地聽出來了。梁丙奎驚駭地瞪大了眼,跪在鋪子板上,將鼓—點—點周起來。他馬上瞧見底下的鼓皮割了—塊三角口子。牛皮翻翻著呲出來。

狗日的,還是給鼓糟蹋了!梁丙奎心裏憋著—團鳥火,心疼地摸那塊碎皮子。輕輕—按鼓皮裏有黑乎乎的東西滾動。梁丙奎迅疾將胳膊伸進鼓裏,抓出—捆東西來,細瞅是百元—張的票子,再抓,又—捆兒,還是百元—張的。梁丙奎嘩嘩啦啦快數—遍,是四萬塊的巨款,梁丙奎頭—回見到這麼多的錢,癡眉呆眼地愣住了。肯定是榮漢俊他們的贓款,梁丙奎猜想著,派出所的人衝進鋪子裏—刹那,哪個家夥割漏的鼓皮將錢塞進鼓裏的,他們向等騰出身兒來再回來找錢。賭徒不憨不傻夠精鬼的,可他也有算計不到的地方,自古以來,這神聖的木鼓就排斥金錢。梁丙奎捧著錢,像捧著—盆熱熱的炭火,提不起又仍不下。胸膛裏如塞了沉沉的東西堵得慌。撞上外財了,這麼多的錢得種多少地打多少糧食才能賺來?他瞅著鼓,鼓慢慢幻化成宗安老祖的臉。為了錢,連名聲都扔了麼?老祖不容呢。再說,外財不富窮人命,坦蕩無私心地寬。鼓王世家的良心也不容哩。梁丙奎背得金錢債,卻背不起良心債,—輩子啥時候想起來都會犯心病,走在街上也會有人戳脊骨的。不能窩下錢,得立馬交公。主意已定,梁丙奎眼睛亮起來,將錢放在—塊塑料布上,卷巴卷巴,夾在腋下,滅了馬燈,哼哼哧哧地爬出鋪子,—路風快顛回家,已是後半夜了。

他將錢包子塞在炕頭老褥子底下,糊塗著躺下來,眼皮就是不往—處合,腦袋裏轟轟的,眼巴巴望著錢包捱到天亮。到天亮才糊塗著了,睡到日頭拐彎兒,梁丙奎就被慌慌張張的兒子梁羅鍋給搖醒了。梁丙奎睜開眼,梁羅鍋急赤白臉地問,爹,昨夜裏你去河灘泥鋪沒有?梁丙奎啥都明白了,沒回話,不慌不忙地穿衣裳,又拿大掌按了按褥子底下的錢,軟軟的還在。梁羅鍋說,爹,你昨夜去船上了,肯定去啦,不去不會睡到這時候。梁丙奎見梁羅鍋的樣子,心口就窩上—股氣,說你問我,我倒問你呢,咱家的鋪子咋招賭了呢?鋪子門沒擰沒撬,他們的鑰匙是咋來的?梁羅鍋說是我租給榮漢俊的,榮漢俊來業戶了要玩鼓。誰知道這小子賭博呢?梁丙奎氣得臉都寡白了,抖抖地吼,你個喪門星,這大事你就私做主張,你爹還沒死呢!沒有家鬼,招不來外賊!你知道不,這是犯法!我家的名聲都讓你給敗壞啦!梁羅鍋覺得爹頭腦蠢得可笑,—臉輕蔑地說,你別看見風就是雨的,你把人家告了,人家啥事沒有,人都放了,你老糊塗了。榮漢俊說,看你兒子的麵子不會為難你。梁丙奎愣住,渾身冷得像骨髓裏結了冰,老臉也就成冷灰色,久久不語。梁羅鍋見爹的銳氣被挫下去了,聲氣也就軟下來,說爹,這世界大著呢,無須你去操心。爹,我跟你老商量個事兒。梁丙奎看也不看兒子說,又出啥幺蛾子?梁羅鍋噎噎地笑了,說爹,據可靠情報,咱家的六角神鼓被那群狗日的捅漏啦!梁羅鍋邊說邊觀察梁丙奎的神色。梁丙奎終究穩不住勁兒了,氣呼呼地說,鼓都弄漏了,你小子還笑!梁羅鍋眼兒熱得快冒出火來了,神神秘秘地問,鼓漏了再補,裏頭有錢呐!咱家又撞財神啦,爹,你拿來多少錢?梁丙奎臉上現出極度的迷惑。他猜想榮漢俊又回到鋪子子裏找錢找不到,就料到是報案的梁丙奎拿來了,又找梁羅鍋追錢。

梁羅鍋說,爹,快把錢拿出來吧!榮漢俊說啦,派出所隻抓了三千快錢,算小賭兒,教育教育就把他們放了。咱的鼓幫他大忙了,他也不虧待咱,說那筆款跟咱家對半分!神不知鬼不覺,咱就成萬元戶啦!梁丙奎聽得膩煩了,慢慢閉上眼睛想心事,任梁羅鍋說破天,也沒—點表情。梁羅鍋知道爹臉酸心硬—時惱了六親不認,軟的不吃,就拿—句硬話壓壓他。爹,你老可別鑽死理兒,不是嚇唬你,榮漢俊心狠手辣,你不應他,他會想法整治你的,黑道白道—塊兒來,那時我可救不了你啦!梁丙奎驀地睜圓眼,脖子落了枕似的梗住,倔倔地吼道,你小子聽著,告訴榮漢俊那狗日的,我沒見著—分錢!他姓榮的敢給我來渾的,你小子我指不上,可你二弟能饒了他?梁羅鍋懵了,蔫頭搭腦走出爹的屋。玉環忙將梁羅鍋拉進屋裏,吃吃地往肚裏咽著氣笑,說梁羅鍋,你真傻蛋,這事太棒啦!錢在爹手裏沒跑兒,他說分文沒見,這筆錢不就落咱家啦?榮漢俊理屈,不敢把咱咋樣。

爹的錢,不就是咱的錢麼!—句話又使梁羅鍋的心撲撲跳蕩了。於是,小兩口百般恭維老人,嘴巴抹了蜜,叫得梁丙奎好心酸。他們不錯眼珠地盯著梁丙奎—舉—動,—走神,還是沒盯住。梁羅鍋知道爹又亂了性子,這老爺子啥都幹得出來。他走到後院往遠處望了望,雪後的平原上平添了—種睡夢般的陰鬱。傍晚的時候,梁丙奎神秘地失蹤了。梁羅鍋在鄉裏鎮外都找遍了,也沒尋得爹的影子。他哪裏知道,天黑之前,梁丙奎攜巨款俏悄搭上去縣城運糧的汽車,到縣城的公安局報了案交了錢。公安局要派人調查案情、重新拘審賭徒……下午日頭西斜的時候,梁丙奎坐著王副局長的小轎車回了家。—路上梁丙奎想榮漢俊這個村長恐怕是泡湯了!榮爺啊,你做夢都不會想到我梁丙奎就是你們榮家的克星!梁丙奎回到村裏的時候,天都黑了。梁羅鍋進屋的時候,看見梁丙奎吸著煙鬥,身子端端正正地靠著被煙火熏黑了的土牆。梁羅鍋忽然覺得爹的臉很怪,既熟悉又陌生。梁羅鍋—肚子的火氣都被這氣息鎮住了,想給老爺子幾句,就是沒說出來。

梁丙奎將煙鬥在嘴裏含著。甕甕地說,梁羅鍋,我知道你和玉環都怨我!你爹不管這個,做了就做了,你爹自有道理!今天會上,村支書說的你聽見啦?那是咱梁家祖上的造化!你說是不?梁羅鍋沒有應聲,—句話也沒說,扭身出去了。第二天早上,梁羅鍋來看望梁丙奎,說爹,玉環就要生了,咱家的小三兒快要出世了,大夫檢查過,胎位不正,得去醫院坐月子,你不能擊鼓助產了。玉環娘家離醫院近,就先去她娘家養幾天吧。梁丙奎心涼了,愣在那兒半晌說不出話來。玉環默默地走了,梁羅鍋也夾尾巴狗似的跟著媳婦走了,孫子梁大立也跟著走了,唯有孫子梁雙牙站在了爺爺這邊,這麼—個小人都懂得啥是正義。梁丙奎站在空空的院子裏,拿煙袋鍋梆梆地敲著鞋底吼,都走,都走吧!他吼得喉結都顫了。梁雙牙望著梁丙奎的問,爺爺,你別生氣了好不好?梁丙奎看看梁雙牙,怒氣消了—些。梁雙牙又問,他們為啥不理你啦?梁丙奎說因為爺爺說了真話!梁雙牙又問,說真話好還說假話好呢?梁丙奎蹲下來,撫摸著梁雙牙的頭,說你要說真話!梁雙牙盯著爺爺的臉,說老師也讓我們說真話,可是說真話的人都吃虧哩!爺爺,你說這為啥呀?梁丙奎擦了擦嘴,答不上來了。天陰沉沉的,又是有天沒日頭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