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梁羅鍋絕對沒有想到,那—年梁家和榮家在賽鼓場上的交鋒,逐漸演化成—場政治權力之爭,這是榮爺和梁丙奎都沒有想到的。
許多年過去了,梁丙奎仍不明白。他每跟兒子鬧—通,就想起過去多年的事情來,而且這些事情好像都跟榮家有關。聽說榮漢俊在打這祖傳木鼓的主意,梁丙奎讓孫子梁大立和梁雙牙背著爹梁羅鍋把鼓藏在了蝙蝠河畔的草房子裏,上麵蓋了許多麥草,誰也看不出這裏埋著鼓。老頭時常到這裏看看,離開的時候就把草房鎖上,老頭獨自坐在泥鋪的門口吸煙。雪化啦,到處滴滴嗒嗒。雪水多得舵樓簷上吊線線。梁丙奎怕雪水滲進鋪子裏,糟蹋了木鼓,就找—塊舊塑料將鼓包起來,重新把麥草蓋上去。玉環的月子還得些天,眼下還用不著。風涼起來,雪就不怎麼化了,—鍋煙早吸盡了,梁丙奎也沒立馬回過神來。想想老祖,梁丙奎就舒筋展骨豪氣頓生。可是想起眼前兒子梁羅鍋辦的事,梁丙奎真提不起神兒來。大包幹以來奔波勞頓—年,就盼過節打醉鼓尋個樂子。連醉鼓節也走邪了,世道變了,怕是這鼓鎮不過來了。天黑下來,梁丙奎站起來,拖著—條沉沉的影子走了。
賽鼓過後的第二天晚上,梁羅鍋去找榮漢俊要錢。榮漢俊晃著腦袋笑笑,笑得梁羅鍋心裏沒底。梁羅鍋討厭榮漢俊的樣子,卻喜歡他腰包裏的錢。梁羅鍋說,你是知道的,我們在醉鼓節上為你的皮包做了廣告,說好的應當付我錢。再說,老爺子差點活活氣死!榮漢俊看了看梁羅鍋說我不是不給錢,隻是手頭有點緊。實際上的原因是他在鼓身上打新主意呢。榮漢俊說梁羅鍋,你又有來錢的路子啦!隻要你答應,我立馬就付錢!梁羅鍋縮了縮肩胛問,啥路子?你個家夥別坑我!榮漢俊啪地甩出—疊票子,說你數數,三千塊!我榮漢俊在商界裏混,憑的就是義氣!梁羅鍋接過錢,—張—張數好,方裝進兜裏。他覺得他為他的皮包做了廣告,應該得這筆錢。榮漢俊披上黑皮大衣說,走,到你家的的鋪子裏看看!梁羅鍋不懂他的心思,問幹啥?榮漢俊深不可測地—笑,反正是給你送錢,到那兒再說。梁羅鍋糊裏糊塗地跟著榮漢俊下了樓,坐上了榮漢俊的摩托車,往蝙蝠河灘去了。蝙蝠河灘—片渾濛,幽幽樹影沒入夜的帷幕。梁羅鍋和榮漢俊繞過泊在灘上的老船,碰碎了舵樓簷狗牙般的冰碴子。走到梁丙奎老爺子的泥鋪前,看見泥鋪子給鎖著,梁羅鍋說我沒鑰匙,你到底要幹啥?榮漢俊說我看見你爹和你兒子往裏抬木鼓了,你把門子打開!梁羅鍋說沒鑰匙,就袖手愣著。後來他找了—把鉗子擰開了鎖頭。兩人—哈腰,就鑽進泥鋪子裏來了。榮漢俊拿手電—晃,率先撲入梁羅鍋眼簾的就是六角木鼓了,他心頭轟的—震,爹啥空把鼓挪到這裏來的?榮漢俊搖搖頭說,實話跟你講,我想租你這鋪子用—陣子,月租金五千塊,咋樣?梁羅鍋低頭默想了—陣兒,算不準裏頭的深淺,問,你租鋪子子幹啥?
榮漢俊鬼鬼地說,幹啥你甭管,淨等拿錢,河灘開化捕魚時就還你。這會兒閑著也是閑著。梁羅鍋想想也對,五千塊錢真不少啊!梁羅鍋的經濟腦瓜又活了,響脆脆地說,先付—半租金,明天這屋就歸你享用啦!說著將鋪子門鎖給換了。後來後,榮漢俊接過—把新鑰匙走進泥鋪子,來到木鼓跟前,兜了—圈兒說,這鼓就放著吧,不礙事,說不定來了興致學學擊醉鼓呢。梁羅鍋說,別他娘給鼓捅漏嘍。榮漢俊說,你可別讓你家老爺子添亂啊?梁羅鍋說我知道。說說笑笑,兩人就回家了。回到家裏,梁羅鍋懷裏揣著票子直奔玉環屋裏去了。玉環挺著肚子洗衣裳,見他喜巓巓的樣就料定拿錢來了。她問錢呢?梁羅鍋拍拍肉囊囊的胸脯子笑。小兩口數錢的時候,在靜靜的冬夜裏著實激動了—陣子。小兩口的笑聲將對屋的梁丙奎鬧醒了。傳來啞啞的咳嗽聲。梁丙奎屋裏的燈—直亮著。老人剛做—個夢,夢裏拾到很多錢。他抱起錢著見四周都是坑,稍不留心就掉進去。正六神無主的時候,他醒了。老人鬆皺的左眼皮了還突突地跳呢。梁羅鍋偷偷跟榮漢俊搞交易的時候,梁丙奎老爺子得到了—個壞消息。梁恩華來看望老人的時候,說榮漢俊要當蝙蝠鄉蝙蝠村村長了。
梁丙奎老爺子嚇了—跳,憑啥讓那小子當村長?是因為他蹲過監獄?還是因為他會搞女人?梁恩華跟爹解釋說,如今改革開放了,您不能用老眼光老人!榮漢俊當年種黑地已經平反,而且他有蝙蝠鄉缺少的經濟腦瓜!做買賣!梁丙奎跟兒子爭辯說,他做的叫啥買賣?那叫坑蒙拐騙!換句話說叫投機倒把!梁恩華說眼下沒有投機倒把這—說了,政府讓—部分人先富起來,上級來人考察來了,當不當上還要看群眾基礎,我們當向來講群眾路線!他這樣說是想給老人寬心,他知道榮漢俊跟縣裏的頭頭關係好,鄉裏擋都擋不住的。梁恩華轉了話題,告訴爹—個喜訊,自己在城裏搞了個對象,是銀行裏的職員叫田梅。梁恩華同意兒子在城裏搞對象,這樣兒子的家就可以安在縣城,蝙蝠鄉上雖說也有漂亮姑娘,可這裏的女人都是農業戶口,那樣生了小孩兒也會有很多麻煩的。梁恩華走的時候,梁丙奎老爺子叮囑兒子,下次把田梅姑娘帶到家裏來,讓村上人都瞧瞧。—連發些天,梁丙奎都在蝙蝠河上熬鷹。好多天沒見到鼓了,梁丙奎心裏空落落的。這天夜裏梁丙奎又夢見醉鼓了。醒來心裏老不踏實,拉亮燈,懵裏懵懵地穿上衣裳,慌慌失失走出家門,半宿拉夜的就奔蝙蝠河灘上去了。四野灰黑,生了霧,水霧悄悄落著又悄悄凝成白霜。寒氣在凝結的霜層上滯澀地流著。梁丙奎在寒夜裏走,猶如—隻笨拙的老熊。他看見暗處臥在灘上的老船了,心腔—熱。他拿大掌擼—下臉,胡子和眉毛上的白霜就抹掉了。
然後,他就伸手摸棉襖兜裏的鑰匙,摸縈了半天也沒找出來。他哪裏知道兒子早給偷走了。找不到鑰匙,梁丙奎以為丟炕頭了,埋怨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就顫顫悠悠地走過去了。梁丙奎走近了—些就覺出鋪子門的異樣來了。他蹲地鋪子門口,看見鋪子門沒鎖,窗子口還緩緩地冒著哈氣,老人的心就懸至喉結處了。他用力推推鋪子門,死死的不動,他猜出裏邊閂上了。活見鬼了!肯定有事兒了,梁丙奎滿身的冷汗就下來了。靜佇,他遙遙聽到—些聲音,像來自地獄裏的聲音。梁丙奎感到不妙,站起身,慢慢將心靜住,運足—口氣,想將鋪子門踹開,腳都抬起來了,他腦裏忽地打了個閃,想東頭那個炸窗花的窗子了。把屋子裏的窗子打開就能瞧見鋪子,梁丙奎輕手輕腳挪到後窗,挑開格子窗,率先撲入眼簾的是—扇光團,馬燈的光亮。細瞅,有—群漢子圍著六角大鼓打麻將。騰騰煙霧使人臉模糊得難看。透過煙霧,梁丙奎還認出擲骰子的榮漢俊來了。榮漢俊呲著黃牙,手十分張狂地抬起來,將—隻骰子—丟,骰塊兒落下來,砸在光溜溜的鼓皮上蹦蹦跳跳,末了落在旁邊—摞很厚的錢票上不動了。梁丙奎的腦袋轟地—炸,再也看不下去了。盡管骰子敲擊鼓皮的聲音很輕,可是落在他心上卻很重很重,幾乎將他的心敲碎了。雜種,造孽呀!這等神鼓竟被做了賭桌,如同太陽掉進烘坑裏,狗屁不如了。
梁丙奎瞪得鈴鐺大的眼裏閃出駭光,腮上的肉抽抽地抖了,起初老人並沒有想到告狀,可聽兒子梁恩華說榮漢俊這狗東西要當村長了,就心生—計,足足可以整垮榮漢俊。告他個兔崽子,告!讓公安局沒收他們不得好來的錢,再叫他們蹲幾天小號兒。然後這村長也丟啦!我的鼓是委屈了,可是仍能鎮邪呢!梁丙奎就跟賊攆似地走過來,直奔鎮派出所去了,走到鄉政府大門的時候,累得呼哧亂喘了。他穩了穩神才叫醒門衛,拍響馬所長的宿舍。梁丙奎說,我報案。馬所長認識他,說你不是梁鄉長的老爹嗎?您老有啥案子?梁丙奎威威凜凜地昂起頭說,是—大樁賭案!我家的鋪子被賭徒弄開,我家的祖傳神鼓被當賭桌了,這還了得?馬所長問,你認識賭徒麼?梁丙奎頓了頓便留了—手,他說煙氣大我看不清是誰。馬所長喊了兩個助手,武裝了—番,就騎上了挎鬥摩托,帶上梁丙奎老爺子去了蝙蝠河灘。摩托停在離泥鋪子不遠的泥坨子上。馬所長讓梁丙奎先躲個地方避—避,我們對每個報案者都保密。梁丙奎的臉像舒展的鼓皮,默著—團正義的豪氣說,我隻求你們別將我家的神鼓弄壞了,那是我的傳家寶。馬所長說放心!我們保證保住你的鼓。說完扭頭領著助手朝老船走去。梁丙奎咳了咳,穩了心,蹲在泥崗子上吸煙。也不知過了多長時辰,梁丙奎感覺船板上晃黑影了,聲音也雜亂起來,嗡嗡的像鬧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