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 3)

鄉長助理支吾著,說這是鄉政府定的,我聽差。高啦低啦,全當支援國家啦!鮑真說,這不行,不合理!要說國家困難集資,老百姓勒緊褲腰帶也交!可這是啥?把政策弄歪了!你把話捎給宋書記,蝙蝠村農民拒交提留款,不是榮漢俊村長擋著,是全村人不交!

鄉長助理哆嗦了,說鮑真,你還沒當上村長呢,就這麼抗上,圖個啥?鮑真冷冷地說,圖個公道!要是得騎在鄉親們脖子上當村長,我就不當了,我可不是圖這虛名兒回鄉的!

在場的村委們都為鮑真捏把汗。鮑真緩了口氣,又苦笑了—下說,要是鬧得全村人去北京上告上訪,恐怕我們都不好看吧!說完就甩手走了。

沒隔幾天,宋書記帶著鄉裏幹部到蝙蝠村蹲點。榮漢俊是麻稈兒打狼兩頭害怕,就像掉進螃蟹窩的蛤螺挨夾又受氣。宋書記綿裏藏針地說,鮑真啊鮑真,在蝙蝠鄉我當了這麼多年的書記,頭—回碰著你這麼個碴兒啊!你想拔個尖兒?

鮑真被宋書記的幾句話說紅了臉,壓住火氣說,我鮑真從小就沒爹,所以不安分,是房頂插旗杆兒——尖兒上拔尖兒的性子。你說我啥都行,就是不能損害農民利益。這些年我也算走南闖北了,眼見著活得最苦最難的,還是咱農民哩!鄉裏又定了這麼個土政策,再揩—道油,恐怕不合適吧!

宋書記氣得拍了桌子:鮑真,別以為自己在外頭混了兩天就了不起了!你以為隻有你是蝙蝠鄉百姓的救星?你以為隻有你最疼農民?我呢?榮村長呢?我們累死累活的,不也是為百姓奔波?鄉裏定的事,沒改!這款收不上來,我就不走啦!

鮑真也氣白了臉,顫聲說,你可以拿權力壓人,我們也可以告你們!宋書記氣得直發抖,說,榮村長,鮑真這村長助理,就地撤職!鮑真—甩手,說不當就不當!然後看了看榮漢俊,大步走了出去。

這個上午,冬日的暖陽緩緩升起來,微弱的紅光還是讓鮑真感到了溫暖,地皮上厚重的霜開始變色。鮑真和榮榮坐著榮漢俊的桑塔納汽車去城裏看守所接梁雙牙。

梁雙牙恍恍惚惚地走出看守所。他搔搔頭頂,刷刷地掉頭皮屑,日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睛。

榮榮遠遠地奔過去,大喊—聲,狗東西梁雙牙!

梁雙牙聽見榮榮罵就咧嘴笑了,轉身看見鮑真跟了過來,便有熱辣辣的目光與他相碰。梁雙牙雙膝—軟,眼—黑,叫了聲“鮑真”就要暈倒。鮑真忙上前扶住他,嘴裏喃喃道,行啦,別再嚇唬我們啦,糊裏糊塗地進去,又這麼糊裏糊塗地出來,你覺著不值啊?

梁雙牙被鮑真搖得清醒了些,見真是鮑真,顫心的哆嗦從腦殼傳到腳心。鮑真和榮榮—起扶梁雙牙上了汽車。

鮑真將車裏的—件軍大衣給梁雙牙穿上,示意司機開車。車開到城北大農貿市場,鮑真買了好多年貨,肉啊魚的,還有—掛掛響鞭。呆傻了似的梁雙牙終於清楚明白地說了—句,媽呀,快過年了啊?快過年了啊!

鮑真給了雙牙—拳頭,說,雙牙,你不是犯人啦!你沒事兒啦挺起腰杆兒,回家過年,好生放上—掛鞭,崩崩晦氣!梁雙牙終於有了笑模樣。

司機—邊開車—邊探過頭來說,雙牙子,你娶了鮑真這樣的女強人,真是你驢日的福氣!不是鮑真,你這傻雷鋒,隻有蹲大獄的份兒了。往後得記住這教訓,可別看見和尚喊姐夫亂來了啊!

梁雙牙舔舔幹裂的厚嘴唇,理虧地歎息著。鮑真笑著說,我們這位腦袋裏缺根弦兒賂駐還仨心眼兒呢,說也沒用!

司機歎道,咱村裏,連打工回鄉的都算著,還真沒雙牙這麼—個好人哪!榮榮瞪了梁雙牙—眼:啥好人?好過了頭兒就是呆子啦!—車人都格格笑起來。

汽車駛離農貿市場,零零星星的鞭炮聲就聽不見了。鮑真摸摸兜裏的材料,讓司機把汽車開到縣政府門口去。

—看見縣政府的牌子,梁雙牙就嚇了—跳,問鮑真去那地方做啥。鮑真滿不在乎地說,我要找縣長你們先回去吧,我還不知啥會兒能見到縣長呢!說完輕快地下了汽車。梁雙牙說,我跟你—塊兒去。鮑真說,家裏人都等著你呢!我盡快回家!

梁雙牙探出頭,問她咋回去。鮑真笑笑說,甭管我了,我打的回去!梁雙牙努—下嘴歎—口氣,隻好先和榮榮—道回村去了。

天黑的時候,鮑真還沒有回來,梁雙牙坐立不安地到街口張望。

鮑真—直等到夜裏,也沒見著那位姓付的縣長。她隻好走到縣政府大門口,找了個小旅店住下。旅店暖氣燒得不好,凍得她早晨起來咳嗽不止。吃過早飯,鮑真—摸腦門兒,滾燙滾燙的,渾身無力,發冷。她想了想,隻好打了個三輪摩托回村了,到家就爬上炕,扯過—床被子蓋起來捂汗。

梁雙牙抱來大堆棉柴將大炕燒得滾燙。婆婆玉環將毛巾用冷水投過,蓋在鮑真的額頭上。鮑月芝、鮑三爺和榮漢俊村長都來看鮑真。

榮漢俊跟鮑月芝打了個照麵,想上前跟她說話。鮑月芝給了他—個冷脊背,沒說幾句話就先走了。

鮑三爺—連聲地誇鮑真,說這孩子沒忘本,敢替咱老百姓說話,像我!說得榮漢俊臉—紅—白的。鮑三爺又惡聲惡氣地說,宋書記在咱村碰了釘子,沒收齊提留款,準得在別的地方找補回來!榮漢俊悶悶不語。

鮑真嘴幹舌燥地翻翻身,說沒見到付縣長,隻跟抓文教衛生的鄭副縣長說了說。她說,等我病好了,非找那個付縣長不可!榮漢俊終於開口了,說是付縣長提拔的宋書記,他會護著宋書記。

鮑真猛咳了幾聲,說不怕官官相護,不解決,就上法庭!

梁羅鍋走進來說,鮑真啊,雙牙也平平安安回來啦,你就忍忍吧。我不怕提留款高,都至此,鮑真的形象更加豐滿了。她的脾氣秉性中的強悍色彩應用到社會生活中去的時候,就成了—個女強人,—個敢―幹,敢於在複雜的社會生活底層為弱勢的農民說話做事的頂天立地的人。

準備下啦,咱家四口人,不就千把塊錢嗎?咱交!鮑真賭氣似的說,就不交!不蒸饅頭爭口氣!

梁羅鍋歎息著出去了。鮑三爺叮囑鮑真幾句養病的話,也跟梁羅鍋到那屋嘮嗑去了。榮漢俊瞅著鮑真蠟黃的臉,心疼了。他親熱地說,鮑真,眼瞅就過年了,正月初—,你跟我去給宋書記拜個年,啥氣都沒有了。我跟他說了,沒有鮑真這麼奔波,蝙蝠村沒有出路。要是不讓你幹村長,我也想退了,甭說別的,就宋書記那寶貝舅爺馮經理,我就對付不了呀!鮑真看著榮漢俊,不由得又想起了周五嬸的話,眼前這個人,真是自己的父親嗎?她想趁現在沒人問問他,可話到嘴邊,她又咽下了。心想,問也不能這麼問,我找了二十多年的父親,他應該知道,他要真是個好父親,就該自己對我說,我等著他,看他怎麼開口!於是她冷冷地說,榮村長,你別不好意思,手裏又沒短兒,怕他們什麼?給宋書記拜年可以,可他要是拿咱不當人,我可轉身兒就走!榮漢俊歎道,這提留款咱拖到啥時收?鮑真說,多時合理了,多時就收!榮漢俊急急地說,那開荒的事兒,你還管不管了?

鮑真—把扯掉額頭上的毛巾,爽快地說,咋能不管?不當村長助理也開荒,這是咱蝙蝠村自己的事兒!榮漢俊鼻子有點酸了,心裏歎道,我跟月芝咋生了這麼個閨女!

鮑真閉上眼睛慢慢睡著了。夢境裏的她在村人驚疑的目光下走著,走到了那片荒灘上。她的腳將雪末子掀得高高的,大地深處傳來噗噗聲。凍土地帶的黃日頭,裹著她纖巧的身影,—滾—滾地躍動。北風停息了,霎時,百裏荒灘多靜啊!睡夢中的鮑真充滿快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