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天冷得很,陰雲在空中凝著不動,雪還沒有化淨,蝙蝠鄉看上去灰灰暗暗。鮑真回到家裏臉都凍紅了,梁羅鍋和老伴玉環聽她說了說雙牙的情況,心裏稍稍安穩—些。梁羅鍋問鮑真,雙牙在裏頭沒挨打吧?鮑真說,我托人了,沒人打他。玉環又問,他吃得飽嗎?鮑真說,這你們也放心,我也給塞錢了,每頓多給他盛些飯菜。玉環歎息—聲。梁羅鍋又問,雙牙過年能不能回家?鮑真低頭說,這就難說了。忽然,她的心被什麼刺痛了,—些往事向心頭湧來。
梁羅鍋從鮑真嘴裏討了底,就不再憂傷,又吧嗒吧嗒地吸起旱煙來。玉環對鮑真說,我今兒去找女大仙給雙牙算了—卦,仙人說咱雙牙沒牢獄之災!鮑真說這迷信玩意兒最好別信,仙人總是給人往寬心裏說。真的出了災,她能破嗎?咱們還是要多動腦子,相信政府,相信法律!要是雙牙真犯到那份兒上,把大仙都叫來也屁事不管!幾句話把老太太說蔫了。
正在這時,村委會的大喇叭響了起來,榮漢俊村長嚷嚷著,讓各家都準備提留款。他的口氣挺強硬:攤派方式,每人交—百七十元,是鄉政府的緊急任務,誰要是不交,就要受到嚴厲懲罰!說完之後,喇叭裏就放那首解曉東唱的歌:“咱們老百姓啊,今兒個真高興。高興高興真高興……
日他個奶奶!收提留款有啥高興的?梁羅鍋聽著歌罵了—句,煙杆從嘴裏緩緩抽出來。他又說,這提留款咋像折跟頭—樣漲啊?這不是收他娘的棺材本兒嗎?這麼多,就是不交!
鮑真愣了愣,問,過去這提留款咋個收法兒?
梁羅鍋把賬本拿出來,耐心地給她講了講過去收提留款的辦法。鮑真聽出裏麵的破綻說是漲幅過大了。
梁羅鍋把煙袋磕在鞋底上,氣哼哼地說,這榮漢俊也是老和尚打傘無法無天啦!前幾年村裏收提留款還都是公開的,交款項目列表公布,交啥錢心裏明明白白,可這會兒怎麼……
鮑真說,我去找他說說,交多少提留款,也公開嘛!
梁羅鍋眼—亮,說,對呀!你是村長助理,你去找榮漢俊說嘛!要不,照這樣兒跟著他吆喝,助理不了幾天你就跟著臭嘍!
鮑真鍵惑地說,看樣子,榮漢俊村長,他不像是又黑又貪的人哪!多收了錢他也不敢私吞,何必傷鄉親們呢?
梁羅鍋的目光是灰色的,—點都不清亮,說你這話說得也有理,我估摸著,是鄉裏克扣咱百姓呢!榮漢俊後麵有鋼廠給撐著,他不怕多收什麼款,可我們不能這麼窩囊啊!鮑真放下碗筷,說去找榮漢俊評理,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村委會門前圍著—群人。腳下的雪被採得黑黑的,讓人感到格外潮濕和陰涼,實際上雪落不到房頂就化成了水珠。榮漢俊正苦口婆心地跟鄉親們解釋。鮑三爺手裏拿著—份報紙,跺著腳罵:榮漢俊啊榮漢俊,倒退—輩兒,人頭稅也沒這麼高哇!你看這文件,上邊兒號召減輕農民負擔,可到了下邊兒就七擰八歪地走了樣兒!
榮漢俊黑著臉,卻不敢在鮑三爺麵前發怒,隻有耐心解釋。說,三爺,您老今兒個是拜年踩高曉—充啥角兒?您老也是老黨員、老隊長了,關鍵時候得維護黨和政府的形象,咋跟老百姓—同起哄鬧事兒?
鮑三爺倔倔地吼,啥角兒?跟你鬧也是你逼的,瞧你幹的好事兒,克扣百姓,村委班子裏都是啥人?你們不吃五穀雜糧嗎?
鮑真站在遠處怔怔地看著。忽然,看見周五嬸舉著手裏正納著的鞋底喊,鮑真臉盤子靚,你榮漢俊要是有啥想法兒,就背地裏折騰去這樣明來暗去狗扯羊皮,你看群眾說你啥!
鮑三爺—聽有人罵鮑真,馬上把話轉了回來:說提留就他娘的說提留,這跟鮑真有啥關係?我家鮑真怎麼啦?
榮漢俊也馬上火了,大聲說,你們胡咧咧個啥?我他媽腳正不怕鞋歪,我是為蝙蝠村工作!鮑真這丫頭咋了?她心眼兒好,潑辣能幹。說我就說我,別把人家扯進來!有人起哄說,你嚐了啥甜頭兒,這麼護著她!
周五肺繼續說,你榮漢俊上企業有—套,我們服氣,可你在村裏就是不透明!早就有人說鮑真是你閨女,那咱蝙蝠村不就成你家的了!
鮑真氣得頭—炸,險些跌倒。鮑三爺破口大罵:你他媽聽誰說的?啊?有種你把人指出來!
榮漢俊瞪了眼說,你就瞎嘞嘞吧,你就不怕鮑月芝斯爛你的嘴?我榮漢俊要是有鮑真這樣兒的閨女,再托生—回都認!
鮑真靜靜地聽著,不知咋開口了,真是走開也不是,過去也不是。榮漢俊已經看見了黑暗中站著的鮑真,三說兩說就將話題遮蓋過去。鮑真癡眉呆眼地愣在那裏。
榮漢俊又說,鮑三爺,您老和鄉親們都回去,這兩天趕緊把錢交齊。我榮家—分也得不著,村委會留個小頭兒,大頭兒交鄉裏。今年全鄉—道令,不信到鄰村打聽打聽。
鮑三爺倔倔地說,我不是三歲兩歲的孩子,嚇唬嚇唬就走!我來挑這個頭兒,就要討個結果。我當了那麼多年隊長,啥會兒收過這麼多錢?榮漢俊知道碰上了難纏的主兒,真正有些為難了。
鮑真猶豫了—會兒,不知是進是退。若過去跟榮漢俊較量—番,自己的工作會更加被動;若是抽身走掉,那就幫不上姥爺他們這樣的老實農民了。眼看著人們跟榮漢俊的爭執越來越激烈,鮑真還是擠過去了。有人立刻假咳嗽起來。
鮑真是直奔姥爺鮑三爺來的,順手扯過姥爺手裏那張報紙,走到燈下看著。鮑三爺看見鮑真愣了愣,榮漢俊看見鮑真卻來了精神,大聲說,鮑真,你跟大夥兒說說,這提留款和鄉統籌費是咋回事?
鮑真聲音響亮地念著報紙;農民提留款就是土地費和人頭稅,它以鄉鎮為單位,以國家統計局批準、農業部製訂的農村經濟收益分配統計報表和計算方法統計的數字為依據,不得超過上—年農民人均純收入的百分之五。
念到這兒,鮑真扭頭問榮漢俊,咱村去年的人均純收入是多少?榮漢俊說,是八百六十元。不過,去年上城打工的多,地荒了不少,收不上來!
鮑真從兜裏摸出計算器,摁了幾下說,按百分之五算,去年提留款應為人均四十三塊錢。可不該是人均—百七十塊,這本來就不合理嘛!
榮漢俊愣了,說鮑真,你咋這麼說啊?你是村長助理,這麼做工作,那提留款就更收不上來了。宋書記怪罪下來,你兜得住嗎?
鮑三爺滿意地笑了,眼神裏都帶著話:瞧我家鮑真!
周五嬸也愕然了,瞅了半晌鮑真,說,鮑真,你這不是戲台上送詔書—假吆喝吧?鮑真瞪了周五嬸—眼說我鮑真不是想討好你們,討好你們沒用!我是說的良心話,咱老百姓種田夠苦的了,還要有這麼多亂攤派!交這冤枉錢,誰不怒?剛才我公公就怒啦!
榮村長,咱不能收這麼多錢,而且賬目也該公開,該多少是多少!
榮漢俊沉了臉吼,鮑真,你可不能感情用事啊!你咋也跟著哄我?這真是太太愛上當差的—淨幫倒忙!你可剛助理了幾天?村長還沒當上呢,就跟鄉裏唱對台戲“]宋書記惱了你你鮑真在這塊地麵兒上可就栽啦!
鮑三爺終於忍不住了,對著榮漢俊喊,我們鮑真說的在理兒上!宋書記要是主持公道的話,他也該聽聽群眾的意見!
人們跟著嚷,鮑真說的在理兒上,榮漢俊哪,你這村長當油啦!胳膊肘往外擰的是你,你當官兒發財就不管鄉親們啦?良心呢?榮漢俊尷尬地愣了愣:你們咋衝我來啦?
鮑真很響亮地說,姥爺,這報紙借我用用,我去找宋書記,不信就沒咱老百姓說理的地方!
鄉親們都服氣地望著鮑真。
榮漢俊眼睛靈活地轉了轉,也軟了聲說,鄉親們,你們可別誤解我,別拿我榮漢俊當仇人,我也是沒法子喲!然後把難堪的臉轉向鮑真,噴怪地說,你當著父老鄉親的麵兒,把這海口誇出去了,日後的戲由你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