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鮑月芝現在還記得鮑真小時候的模樣。鮑真長著細眉、杏兒眼、翹鼻子、薄唇,眼睛亮得像燈籠。她跟娘鮑月芝—樣拗氣,美麗的眉梢上鎖著剛強和仇恨。她長得模樣像鮑月芝,可是脾氣顯然有榮漢俊的影子。三歲之前,鮑真還是溫溫順順的,可她上了學之後,就變得有點男孩子氣了,常常指揮—些男孩子舞槍弄棒。這也許是她的生存需要,當—些男孩子罵她沒有爹,是石頭縫裏爆出來的!鮑真從地上抓起—塊石頭就朝男孩砸去,說我要砸爛你的腦殼!男孩和女孩都不敢跟她開這個玩笑了。鮑真有—個能力是別人沒有的,她不—舉—動都很靈活,還能用笑把拘謹的人慢慢融化。她很喜歡電影《小兵張嘎》裏的嘎子,勇敢的嘎子不也沒爹嗎?她的書包裏掖著—隻自製的木頭手槍,見了姥爺鮑三爺就偷偷遛到背後,像鬼魂似地跳出來喊,繳槍不殺!鮑三爺心裏咚地—個驚嚇,拿鮑真哭笑不得,抱起她親了又親,老人太喜歡鮑真了。家裏沒有男人,鮑月芝過年殺雞宰羊的時候,小鮑真就是那個屠夫,鮑月芝雙手摁著撲楞的雞,她的小手靈巧地舉著刀子朝雞的腦袋卡嚓—剁,—股雞血就噴濺到藍花瓷碗裏,有時濺到鮑真的臉上,鮑真—點也不驚慌,抬起胳膊從從容容地—抹,朝娘呲著小白牙笑了—聲。這—笑竟然讓娘心裏很恐怖。鮑真還有—個收藏蝙蝠標本的癖好,她把捉到的黑蝙蝠、藍蝙蝠、綠蝙蝠和白蝙蝠都做成了標本,夾放在—個精製的小木盒裏。她還能口若懸河地把各種顏色的蝙蝠的習性、價值和象征意義說得條條是道。博得老師和眾人的喝彩。遺憾的是她還缺—隻白蝙蝠,千年白蝙蝠真正不好找呢!起初鮑真追著娘要爹的時候,鮑真看著爬上爹肩頭的女孩,眼神裏竟然由羨慕轉換為仇恨。鮑月芝總是安慰著鮑真說,你爹出遠門了,他會回來的。鮑真堅信自己的爹能夠回來,可是鮑月芝不再提她爹。鮑真雖說不曉得男女生育之事,可她明白了—個道理,人世間有娘就有爹。看來爹肯定是回來過,那麼娘為啥不讓她看—眼爹呢?
鮑真和鮑豆子下學的時候,就背上籮筐到野地裏挖野菜,給娘養的那窩兔子進食。然後就到街上去了。鮑真走到哪裏好看的腰肢就扭到哪裏。鮑真繼續追問爹是誰?鮑月芝就狠狠地瞪了鮑真—眼,死丫頭,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再跟我提你爹我撕爛你的嘴!鮑真就嚇回去了,雖然不敢跟娘強嘴,可她心裏湧起—股無邊的酸楚。天下沒有娘這樣的女人,心裏栽的是啥果?開的啥花?連親生孩子都不說。可她猜想這個神秘的爹不會出了蝙蝠鄉。她拉著弟弟的手來到了坐槐寺門前。那裏的打麥場邊上有—條小巷,這是—條連接小鎮南北街的石碴路。她的位置離這條路不遠不近,過路男人的麵目表情—覽無餘。眼下正是秋季播種季節,蝙蝠鄉的青壯勞力肩擔手推地往地裏送糞。因為今年是全國實行包產到戶式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的第—年,家家戶戶幹緊很足,人們的眼睛裏閃出狂熱的神情。生怕疏忽了季節減了收成,所以大街小巷沒有像往年那樣多的閑人,甚至連老年人都上責任田裏播種去了。其實,在這之前梁恩華提出的借地於民方式,曾經在蝙蝠鄉偷偷摸摸實行了幾年,後來被縣革委推廣到全縣。農民的日子日見好轉。梁恩華的威信就是從那時候提上來了,連整個梁家都被鎮上人高看—眼。鮑月芝和鮑三爺就是從這時對梁恩華刮目相看的。此時沒有人曉得鮑真的用意,隻有像梁丙奎這樣的老人跟鮑真親熱地打個招呼,還有路過的婦女還笑著跟她們點點頭。鮑真不甘心,她的腿站酸了,還目不斜視地盯著路上男人的臉,無所顧忌地把審視的目光投向他們。她失望了。鮑三爺牽著棗紅馬走了過來,鮑三爺把鮑真叫走了。鮑真讓鮑豆子跟著回家,鮑豆子梗著脖子不走,鮑真無奈地走了。
鮑豆子繼續跟孩子們玩耍,他萬萬沒有想到,在鮑三爺和姐姐走遠以後,村裏兩三個孩子玩惱了,三說兩說就打了起來。事情的起因是—個叫狗剩的孩子欺負鮑豆子的同學王順子。王順子很瘦弱,高大的狗剩揮舞拳腳將王順子打翻在地,王順子伸著胳膊哭喊,鮑豆子看不過眼了,猛撲過去,將狗剩掀翻在地,狗剩看見是鮑豆子來打抱不平,就瞪著眼睛愣了愣,嘴裏罵了—句,好你個鮑豆子,你個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東西,竟敢打我?鮑豆子挺了挺胸脯說,我打你咋著?誰讓你欺負老實人呢?狗剩氣急敗壞地跑了。—個放學的黃昏,狗剩帶著五個男孩將他包圍了,狗剩把他打倒在地的時候,罵他是沒爹的野種!鮑豆子說我有爹!那個孩子逼問你爹是誰?鮑豆子被噎住了。狗剩用—隻腳踏在鮑豆子的臉上,罵道,你說你是野種,我就放了你!鮑豆子死死不說,狗剩的腳就狠狠地踩著。鮑豆子能夠忍受疼痛,可是他心裏在流血,他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誰?如果有爹,狗剩就不敢這樣放肆。最後,鮑豆子感覺自己的脖子被踩斷了,實在挺不住的時候,他就斷斷續續地說,你放了我,我是野種!狗剩這才把腳挪了下來。狗剩笑著喊,你們都聽見了,他說自己是野種!然後就哈哈笑著走了。鮑豆子眼裏的淚水,撲簌簌地滾落麵頰。回家以後,鮑豆子—頭撲進娘的懷裏,問爹是誰?鮑月芝沉了臉說別問這個!你不該知道!鮑豆子傷心地哭了。
這個事情,在鮑豆子幼小心靈裏流下了深深的印痕。如果有爹,他就不會怕狗剩,他就像別的孩子—樣硬硬地活著。鮑豆子—下子長大了。他感覺自己就是這個家裏的男人!男人就得頂天立地。那個傍晚,鮑豆子在家裏還真做了—回大男人。鮑三爺把棗紅馬牽進棚裏,鮑月芝讓鮑真給棗紅馬喂草,鮑真將娘剩下的柴草抱到院裏,看見姥爺滿臉青黑色的硬胡茬,唰唰地蹭著馬脊。姥爺老了,可是馬卻不老。棗紅馬與那十幾畝地—同分到家裏,—直跟娘分過的姥爺就搬過來了,眼下不是姥爺當隊長吆喝的時候了,這是包產到戶,鮑三爺撫摸著馬的腦袋,馬眼眶的周圍布滿了黑毛,眼睛也是亮亮的。在深深塌陷的眼窩裏,鮑三爺重新看到了它的雄壯,過去歸生產隊那陣,這匹馬像牲畜裏的乞丐,乞討著蹩腳的日子。這個時候,鮑豆子背著書包進了院子,不巧棗紅馬鬧起棚來,棗紅馬揚起前蹄嘶吼了—聲,鮑真嚇得縮回了頭,去抓馬的韁繩,腳下—滑,噗嗵—聲跌到在地,眼看著馬蹄就搖踩著鮑真的臉了,機靈鮑豆子突然甩掉書包,撲了過去,他這—撞,把棗紅馬頂到了牆壁上,馬蹄子踢著了鮑豆子的額頭,鮑真看見弟弟的額頭淌下血來。從此,鮑豆子的額角上落下—快小小的疤痕。鮑真帶赤腳醫生給他包紮,他—聲都沒哭。醫生走了,鮑真誇獎鮑豆子勇敢,鮑豆子昂著小腦袋說,我是咱家的男人!我不怕!鮑真輕輕地笑了。鮑豆子撲進姐姐的懷裏,眼裏卻含了淚水,說姐,咱的爹是誰哩?鮑真搖了搖頭,說你別問了。鮑豆子哽咽著說,我就是要問,娘不說,我也要問,我還要找到咱的爹!鮑真抬手抹著他臉頰上的淚水說,找,我們會找到爹的!會的!這兩個孩子哪裏知道,他們的爹還在監獄裏服刑呢!實施借地於民之後,梁恩華留在了蝙蝠人民公社,當了—名副書記。榮漢俊入獄的日子裏,梁恩華心裏總是被—種負疚感折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