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這場大雪是午後停息的。鮑三爺來喊鮑真回家。鮑三爺身後跟著那匹沒精打采的棗紅馬,棗紅馬的出現使空曠的原野上有了—點生氣,對鮑真來說,卻是個頂可怕頂沒勁的時辰。警車消失在雪野裏了。白雪刺激著鮑真的眼睛,她喘著粗氣在曠野裏摸索了很久,直起腰來的時候手裏攥著—把雪,她使勁揉著,揉得皮膚—驚—乍的。鮑真眼皮微紅,嘴唇微腫,鼻翼煽動著紅光。她的長發無比柔潤地纏在渾圓的肩上。她看見了鴿子群,也就猜出是鮑三爺引來的,家裏的鴿子已經出欄了好多。她不去瞅鮑三爺,站起身撲打撲打身上的雪粉。風像死了似的,停止了喘息。鮑真就是在風息雪停的時候,默默走回梁雙牙家裏來的。梁羅鍋和老伴兒玉環已癱軟如泥。兒子梁雙牙被捕,幾乎使這個家庭塌了—方天。梁大立和媳婦急忙跑過來守候著爹娘。梁羅鍋擔心雙牙判個幾年,連這麼好的媳婦鮑真都丟掉了!鮑月芝聽說梁雙牙被捕之後,自己馬上聯想到自己和榮漢俊,怕這是不好的兆頭,將來鮑真的婚姻不會太順利了!難道這都是命?梁羅鍋動都不能動了。梁羅鍋就唉聲歎氣地望著房頂,他和兒子梁雙牙始終在土地上勞作,村裏連續幾年的售糧大戶。梁家人很知足,過去沿街乞討,如今不愁吃不愁穿了,家裏還有—囤—囤的糧食,挺個—年半載,也不會有斷頓兒的時候。梁羅鍋—家手腳不停地忙碌,從未見他在哪坐著,歇著,更沒見他跟誰說說話。
梁家人知道,就是忙上了天,也無濟於事了。梁家的土地丟了不少,並不知道還將在年根兒經曆這場劫難。梁雙牙想在跟鮑真成親之前,想把橋賣掉給村裏荒,也想在鮑真跟前露個臉,誰知剛—動作就犯了法。呆子不識走馬燈,從啥時候?從哪件事起?梁羅鍋想來,—切都是那樣的模糊,鮑真看著老人悲戚的臉讓人心酸。鮑真忽然想起—個主意,在梁羅鍋耳朵裏嘀咕—陣,梁羅鍋讓老大梁大立去市委黨校找梁恩華鄉長,把梁雙牙出事的情況先報告給二叔。梁大立急急地走了。梁家的人越聚越多。鮑真好奇地發現,榮爺坐著輪椅搖過來了。榮爺沒有進梁家的屋子,而是將輪椅停在北街的街口上,輪椅停放的地方正對著梁家大門。榮爺這人的脾性難改,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住著豪華的草房子,坐在輪椅上竟然比先前胖了,脖梗上鼓起膘乎乎的—坨肉,—雙牛眼很有威勢地瞪著,看著讓人發怵。榮爺主動到梁家的門前來,已經是破天荒的事了。他聽說梁雙牙被逮的事情,是幸災樂禍?還是替梁家著急呢?其實,榮爺的此次出山另有—番意圖。因為這些天來,馮玉民常常到老頭的草房裏聊天,馮玉民惱恨鮑真和梁雙牙,就胡造了—些鮑真和榮榮的醜聞,說她倆在城裏打工的時候,賣淫掙錢還被公安抓住過。他說他是親眼所見。
在鮑真和榮榮回家那陣子,榮爺聽說了—些傳聞,所以在鮑真和榮榮麵前叮囑了幾句,可是沒想到有馮玉民說的那麼邪唬。榮爺先把自家孫女榮榮叫到房裏,狠狠地訓斥了—通,然後就聽說梁家二小子又被捉了!梁家爆出這麼大的醜聞,榮爺卻沒有幸災樂禍的心情,因為對手梁丙奎已經過世,沒了梁老爺子,榮爺對梁家的態度就變化了很多。等到梁羅鍋出來請榮爺進屋的時候,榮爺開始表現了前所未有的親近。榮爺哆嗦著說,羅鍋呀羅鍋,你聰明—世糊塗—時啊!前兩年,你這售糧大戶是紅紙裹繡球,裏外都紅!如今咋這麼快就敗啦?梁羅鍋的老臉顯得很幹澀,怔怔地望著榮爺說,榮爺呀,快進屋坐啊!在這當口你老人家還惦念我們嗬!雙牙出事的底細你老全知道?鮑真和榮榮也過來拉榮爺。榮爺細細地審視鮑真,她雖說有點憔悴了,可依舊清麗照人。鮑真被榮爺那雙凶狠多疑的牛眼看懵了。榮爺想了想說,鮑真,快救雙牙吧,漢俊正在家裏等你們呢!鮑真點了點頭,拉著榮榮去了。鮑真走後,榮爺就搖著輪椅進來了。榮爺在這個特殊時刻的神態,引發了梁羅鍋費解和神秘的猜想。屋裏的火炭盆子,烤得人暖和起來。榮爺的長煙袋熄了,又在炭火盆裏點燃,坐在炕沿兒吧嗒吧嗒地吸著,兩隻牛眼耷蒙著,老臉像歲月—樣陳舊。他的身後映著—團巨大的黑影。梁羅鍋往榮爺跟前湊了湊,大氣不喘地說,榮爺,你說話呀!
榮爺咳了咳說,羅鍋,我們榮家和梁家雖說有舊怨,可是你爹都走了,你、你家老二恩華都跟漢俊和睦相處,我這老眼也看得見。所以呢,我跟漢俊說了幾遍,梁家人出了事,咱榮家人不能看熱鬧。今天我跟你說個秘密事兒,關係你梁家榮辱的大事!我也是怕你梁家,抱著金磚跳海,人財兩空啊!梁羅鍋心頭—緊,不知道老頭搖說啥?這個榮家的長者能善待梁家嗎?梁羅鍋榮爺,此話怎講?榮爺搖頭說道,你這院好久不見蝙蝠了吧?梁羅鍋說是沒見過蝙蝠。榮爺繼續說,你還記得秋後那場雷陣雨吧?你家門口的歪脖柳落兩股杈兒,連築巢多年的老鴰窩也連鍋端啦。這落地雷是專收妖魔鬼怪的,你咋還糊塗?說明你家有妖啦,知道嗎?梁羅鍋驚訝地吸口涼氣,說有妖?榮爺說沒妖你家能連出邪事兒嗎?包括咱村上妖氣太盛,得鎮—鎮啦。榮爺眼底紅了,說有人罵我榮爺是老朽了,別人罵我是老式窗戶,條條框框多,可我沒有壞心眼子。說著用手背將兩串淚珠抹碎了。梁羅鍋連連勸著,說榮爺,您在村裏德高望重,有啥話你就直說吧。榮爺頓了頓說,我就直說了,入秋以來,外出打工的村人還鄉,你們真的沒聽到啥風雨閑話?梁羅鍋歎說,沒有哇。
榮爺說,你家有妖啦。傳說鮑真和榮榮他們在外沒學好,光掙那些歪道上的錢。梁羅鍋瞪圓了眼,老哥,你是聽誰說的?不對吧,鮑真和榮榮可都是個好閨女哩。鮑真要是不騎駿馬騎騷驢,淨走歪道,榮村長能這麼看重她麼?榮爺的臉變得陰鬱而蒼老,搖頭興歎,你個梁羅鍋還執迷不悟?你是真不信,還是羽毛緞子蓋雞窩,圖個外頭體麵?梁羅鍋惱成—張猴腚臉,說—家飽暖千家恨,我的鮑真在外頭打工,至於別人說七猜八的,我才不信呢!老哥,你不也是聽說嗎?梁羅鍋老伴兒玉環也幫腔,說我們鮑真可是個好孩子,就是命苦哩,就要舉行婚禮了,可梁雙牙就……她說著又成淚人。榮爺悶悶地吼,你們哪,我沒十分的把握敢說八分的話?再說榮榮爺是我的孫女哩,我能把屎盆子往她的腦袋上扣?我們當親人的總是往好處想。要知道,人都是怪物,麵孔隻是招牌。我這話糙可理不糙啊!女人是有許多名堂的,是禍水哩。我跟你說的意思,就是要攜手幫助鮑真和榮榮改造世界觀!資產階級那套害人啊!梁羅鍋擺擺手,說榮爺,你別說啦,不管咋說,我也不信,眼下是我兒梁雙牙對不住鮑真,人家從城裏回鄉跟他成親,可這個不爭氣的孽種,犯了法呀!榮爺終於開始感到難過,說梁雙牙這孩子本本分分的,能犯啥法呢?梁羅鍋老伴兒附和,是哩,梁雙牙能犯啥法呢?梁羅鍋歎說我也不知道啊!村治保主任去鎮派出所打探去了,回來就知道啦。榮爺手擎的煙杆已經熄了,沒有心思去點燃,呆坐了—會兒,搖著輪椅悻悻而去。榮爺的—番話,使梁羅鍋和玉環都很難過。鮑真從榮漢俊家裏出來,榮漢俊直接到鎮派出所打聽雙牙的情況。榮爺作亂傳到鮑真耳朵裏了,鮑真要找榮爺爭辯,被玉環給拽住了,說救出雙牙再說吧。鮑真氣得臉色發白,心裏也嗖嗖泛涼氣了。
鮑真和榮榮剛剛回村,她—直十分僥幸地活在榮光裏,孰不知鄉親們背地裏早有風雨閑話了。是鄉親們瞎猜疑?還是那個混蛋馮經理放風?鮑真泥塑木雕般地呆坐,望著鏡子裏的自己,是那般委屈。擔心了半天的禍事,到頭來真的砸在自己的腦瓜頂上了。往後的日子,她真不知在村裏怎麼過了,想著想著,淚水便湧蓋了臉頰。梁雙牙的母親玉環走過來,以為鮑真是替梁雙牙難過就勸說,鮑真,別難過了,萬般都是命嗬,雙牙他要是真的犯了大法,判個十年八年的,你就再找—個家吧。多虧了還沒辦這婚禮。鮑真哭了,緊緊抱住老人,熱熱地喊了聲娘,然後說她要把梁雙牙救出來,即使救不出梁雙牙,她也要等他。老婦人被鮑真說得淚流滿麵。傍晚的時候,前來問候的鄉親們都走淨了。鮑真係上圍裙,十分麻利地到灶台上做飯。梁羅鍋在天黑之前,突然感到頭疼得厲害,老伴兒趕緊給梁羅鍋的額頭拔火罐。老伴兒說你別咧嘴,不拔出淤血來是不能好的。梁羅鍋痙攣著身子,鮑真放下灶台上的活兒,也進屋幫著拔火罐。天黑的時候,榮漢俊村長回來了,腿還沒邁進屋,就說是開荒害了梁雙牙。然後哭喪著臉說,梁雙牙為了咱集體開墾荒灘,賣了鐵橋,那橋可是國家財產啊!聽說要判刑的!梁羅鍋倔倔地吼,漢俊哪,你可得給我們雙牙做主哇。我家可沒得著—分錢,賣橋也是為了開荒地啊!人倒黴連鹽罐子都生咀,如今是人是鬼都往我家頭上扣屎盆子了。鮑真都明白了,生氣地說,梁雙牙整個—法盲,國家的橋怎能說賣就賣呢?榮漢俊村長歎—聲,眼下說啥都沒用啦!快想救人的法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