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老遲不會。”
“一個極端個人主義者,為達到個人目的,什麼手段都用得出來。遲大冰就是這一類青年的典型代表。我對他缺乏信任。你把我這些話,一字不漏地轉達給他吧!”
馬俊友不願多占宋武的時間,他背起背包,拄著棗木棍子,離開了縣委書記的辦公室。走出屋子,他才發現天變了,太陽躲到滾動著的陰雲背後,風吹歪了縣委大院花池前的向日葵。宋武從他身後追了上來,塞給他一把桐油雨傘,關切地說:“北大荒天氣就像寡婦的臉,變化無常,你帶上它,省得你和遲大冰歸途上挨淋!”
此時此刻,馬俊友挾著雨傘已經踏上歸途。上午來鳳凰鎮時還是兩個人同行,下午隻剩下他一個人獨自歸隊了。遲大冰得知縣委同意他轉院治療的消息後,當即表示要去長途汽車站買票。馬俊友不知道遲大冰早已做好離隊的準備,還好心地勸阻他說:“你把家裏東西收拾收拾,明天再走也不晚嘛!一大早叫老賀趕車來送你。”遲大冰推辭著說:“何必再麻煩其他同誌呢?!我一個人有病,鬧得墾荒隊都不安定,我居心不忍。”馬俊友本想在歸途上,再把宋武的話告訴他,但見他急於去長途汽車站買票登程,隻好提前把宋武的話轉述給他了。遲大冰當即嚴肅地向馬俊友保證說:“隻要我的病情不重,很快就能從鶴崗返回荒地;萬一。萬一是肺病後期,我一年半載地回不來,我會及時給支部寫信的。”馬俊友看看已無法挽留下遲大冰,隻好點頭答應。兩個人在小鎮上一家掛著紅布條招標的小飯鋪,胡亂吃了點東西,在街心的十字路口分了手。
馬俊友孤零零地在歸途上走著。雨雲在他頭上翻滾,疾風在他耳畔呼嘯。開往鶴崗市的長途汽車,車頂上的網罩裏罩著行李和其它雜物,顛簸地從馬俊友身旁馳過,汽車輪下揚起一道長長的黃塵。馬俊友望著漸漸遠去的汽車,不禁又想起了遲大冰:他為什麼走得這麼急切呢?難道回青年屯和夥伴們告個別的情誼都沒有?在小飯鋪吃飯時,馬俊友曾看見他那個鼓囊囊的錢包,看樣子,遲大冰離開青年屯之前,就做好直接去市裏醫院的準備了。可是他怎麼知道小鎮醫院一定會叫他轉院診療呢?!這對馬俊友來說,簡直是個謎——一個誠實人永遠無法解開的謎。
馬俊友從塵埃飛揚的土路上,拐進了雜草和野花叢生的荒原。他很感謝今天的風,勁風從背後吹來,大自然用外力推著他,使他可以毫不吃力地往前走,他也感謝頭頂上重重疊疊的雲,濃雲蔽住了似火的驕陽,大自然給它頭上支撐開一把遮蔭的傘,使他在歸途上不至於汗流浹背。草原上出現了一個樺木搭成的小屋,由於成年累月風霜雨雪的侵蝕,白白的樺樹皮已經褪成黑褐色了。馬俊友和遲大冰在來鳳凰鎮的路上,曾在這個獵人歇腳的小樺木屋休息過片刻,馬俊友看見它,不由得又想起了遲大冰。他記得他倆坐在樺木屋的木欄下,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馬俊友說:“老遲,你看眼前這大片荒地,沒有高高低低的土丘,一馬平川,可真夠叫人眼饞的。”
遲大冰“嗯”了一聲。
馬俊友又說:“將來咱們家大業大了,要叫這片荒地和咱們青年屯拉上手,咱們就能向國庫上繳大批的糧食了。”
遲大冰又“嗯”了一聲。
“你走累了?”馬俊友有點詫異。
“也許。也許你還能看到那一天。”遲大冰神色恍惚地說,“我。我。我這病。”
“別自己嚇唬自己了,你將來還要在這兒娶妻生子呢!一點小病何至於那麼灰溜溜的?”馬俊友神往地說,“到那時候,我們在孩子麵前就不會臉紅心跳了,因為我們是創業者,我們沒有愧對我們的後代。”
遲大冰苦笑了一聲,搖搖頭。
馬俊友對遲大冰麻木的反應,更加不解了:“你。”
遲大冰發現自己無意之間泄露了自己的心聲,立刻從恍恍惚惚的精神狀態中解脫出來,用比馬俊友還要堅定的口氣說道:“對!你說的對極了。我們不但要叫荒地和青年屯拉起手來,還要在這兒蓋起高樓大廈,建立起一個‘北大荒市’哩!”
當時,馬俊友隻是覺得遲大冰神色迷離,他認為也許是遲大冰身體正在發燒,因而說話顛三倒四,一會兒灰溜溜的,一會兒又口吐豪言壯語。現在,馬俊友把他這些話,和遲大冰急不可耐地登車進城的情景聯係在一起,頓時心裏升起一團疑雲:難道遲大冰真的背棄了倡議墾荒時的誓言,以看病為借口,當了荒地上的第一個逃兵?馬俊友耳畔如同響了一聲沉雷,他被這個突然闖進他腦海中的念頭驚呆了。
風越刮越大了。
雨雲越壓越低。
浩瀚無邊的草原,在疾風的席卷下,迅速變成顛著綠色波浪的大海。天上灰濛濛的雲朵,被疾風戲弄著、撕扯著,一會兒變成重重疊疊的雲山,一會兒又露出夕陽的金色光束。馬俊友的心也像頭上的天空一樣,一會兒暗了,一會兒亮了——他的全部心思都沉浸在對遲大冰的剖析之中:記得,那是幾個墾荒倡議人,第一次在團中央招待所見麵的時候,盧華、賀誌彪、遲大冰和他,圍坐在一張木桌前,逐字逐句地推敲著倡議書,當輪到倡議人簽名時,遲大冰是最後一個簽名的人。他不是用鋼筆蘸著墨水簽下遲大冰三個字的,而是以咬破了的食指當筆,以食指流出的鮮血當墨,表示自己墾荒決心的。後來者居上,一下使在場的幾個倡議人都震驚了。賀誌彪當即提議選遲大冰為支部書記,並毫不費力地獲得通過。馬俊友想:難道一個用鮮血表示過墾荒決心的人,在荒地上跌了個跟頭,就當了逃兵嗎?馬俊友內心不敢承認這會是個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