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三(3 / 3)

馬俊友在起伏的草浪中,繼續往前走著。前麵,草尖被疾風抽打得蕭蕭作響;背後,像是誰擂響著千麵大鼓——那是追趕著他的隆隆雷聲。盡管草原上的暴風雨,已經給他送來了訊號,但馬俊友並不急於趕路,因為起伏的草浪之中,出現了那棵枯枝枯杈的老橡樹了。這棵老橡樹站在墾荒隊麥田的邊緣上,看見它,馬俊友就如同看見了家。這棵樹是草甸子上年輪最老的樹,不知哪年哪月,雷電剝去了它的外皮,光禿禿的枝杈在碧綠的草原上,像個早已脫了頭發的幹巴老頭兒,成年累月地站在那兒,對著亙古的荒原沉思,感歎著自己早謝的年華。

也許是見景生情的緣故吧,馬俊友心裏剛剛趕走了遲大冰的影子,這棵被雷電燒枯了的老橡樹,又勾回了遲大冰的身影。馬俊友不曾忘記,在他倆剛剛離開麥田,去鳳凰鎮經過這棵老橡樹時,遲大冰忽然摘掉套在自己脖子上的麵盔,他若有所思地把麵盔掛在老橡樹下垂的枝杈上。

馬俊友勸阻他說:“別掛在這兒,風把它吹進草棵子裏去,就難找了。”

遲大冰所答非所問地說道:“以後我想不戴它了。”

“盛夏一到,”馬俊友說,“蚊子小咬會把你的臉叮爛了的。”

“到時候再說吧!”遲大冰漫不經心地回答,他到底也沒有把那個麵盔從樹杈上摘下來。他久久地站在老橡樹下,看著這棵枯死的老橡樹,目光透過光禿禿的枝幹,遙望著若隱若現的青年屯,嘴裏還不出聲地嘟噥著什麼話。

馬俊友隻當他忘了帶上看病的錢,便對他說:“老遲,我身上帶著錢,夠咱倆看病用的。”

遲大冰“嗯嗯”兩聲邁步走了,但還是三步一回頭地回首觀望。他在眺望什麼?帳篷?新的住房?還是眺望爬上藍天的白雲?最使馬俊友費解的是毫無藝術細胞的遲大冰,俯身摘下來幾朵野百合,在鼻子下聞著聞著,最後竟然羅曼蒂克地插在他的上衣兜裏,馬俊友半開玩笑地對他說:“你今天是怎麼了?這又不是大姑娘出嫁,一去就不回來了。快走吧!時間不早了。”

當時,馬俊友對遲大冰的行為,沒有任何揣摩。此時此景,馬俊友重新看見了這棵老橡樹,思潮就像不停地旋轉著的走馬燈,他把遲大冰一路上的行為串在一起,那個他不願意承認的結論,在他頭腦中反而越來越鮮明了。這個結論就是:遲大冰把麵盔掛在枯樹上,是給老橡樹留下一點臨別紀念;他不斷回首遙望青年屯,是在用目光和他生活了將近一年的帳篷告別——遲大冰是不會再回來的了。馬俊友停步在茫茫的荒原上,一股酸楚的感情湧上了他的心扉,他首先譴責自己,沒能把同來荒地的夥伴挽留下來。第二個念頭就是扭轉身來,重返鳳凰鎮,把他這個將信將疑的判斷,告訴給縣委書記宋武。可是,草原上的風是那麼大,雨雲壓得是那麼低,隆隆的雷聲是那麼響,重返鳳凰鎮的路程又是那麼遙遠。馬俊友拄著那根棗木棍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天,漸漸黑了下來——草原的黃昏到了。在老橡樹的枝杈間搭了窩的白嘴烏鴉,從四麵八方飛回老巢。那呱呱呱呱的叫聲,提醒馬俊友該返回青年屯去了。這時,返回縣委去的一線希望,突然從他心田中升起——因為他看見了賀誌彪趕著馬群,也正朝這棵老橡樹的方向走來。

“賀大個兒——”馬俊友向他揮著手。

賀誌彪看見了他,騎上一匹兒馬就跑了過來,離老遠就朝他喊:“小馬,是不是走累了,你騎著這匹馬回去吧!看天頭,一場暴風雨就要來了。”到老橡樹前,他翻身下馬,把韁繩遞給了馬俊友。

馬俊友把馬韁鬆開,拉著賀誌彪,兩人一塊坐在了老橡樹下的草地上。賀誌彪懵懵怔怔地問:“咋的,有啥急事?”

馬俊友把自己對遲大冰的疑慮,向賀誌彪全盤托出之後,他征求賀誌彪的意見說:“你看,是不是應該把這些情況,及時告訴給宋書記?”

“當時你沒見到宋書記?”賀誌彪有些詫異。

“見到了。當時還沒有醒過悶來,歸途上我才覺得,我好像是被他騙了。”馬俊友憤憤地說,“我的腰還騎不了馬,是不是你。”

“我騎馬去縣裏?”賀誌彪了解了馬俊友的意思。

“嗯。”

“這馬群呢?”

“我趕回青年屯。”馬俊友站了起來。

“行。”賀誌彪抄起馬韁,翻身上了馬。

這時,順著風聲傳來了使賀誌彪毛骨悚然的聲音——他在馬上立刻呆愣得如同一座石雕,一動也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