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二
草原一天比一天綠。麥子一天比一天黃。
幾十坰春小麥在碧綠草原中,像是一塊鑲嵌在碩大翡翠上的黃金。盡管麥子長得稀密不勻、高矮不齊,但即將到來的收獲季節,仍然使墾荒隊員們欣喜若狂。
隨著夏天的到來,野玫瑰、野芍藥、野達子、野馬蘭、野紫荊。競相開放,綠色的大草原上,呈現出赤橙黃綠青藍紫的斑斕色彩。與此同時,被人類共同討厭的東西——東北人稱之為“三寶”的蚊子、牛虻和小咬,好像是為了襯托大自然的瑰麗和美好,也紛紛到這浩瀚無邊的荒野上來報到。
這“三寶”當中,最厲害的要算是小咬了,它無孔不入,專愛往人的頭發裏鑽,死死地叮人頭皮。即使這樣,墾荒隊員寧可承受小咬的叮咬,也不願意過早地戴上宋書記送來的禮物——麵盔。因為戴上它,有細密的布絲擋眼,小夥子和姑娘們就難以欣賞草原夏天的絢麗景色了——而北大荒的夏天又是那麼嬌豔多姿。
隻有一個人提前把麵盔戴上了。他就是遲大冰。無論是在豆地施肥,還是在苞米田裏鋤地,遲大冰總戴著防咬的麵盔。他本來個子就高,再戴上防咬的麵盔,手拿著一把長把兒的月牙鋤,簡直有點像歐洲中世紀手持長矛的武士。這個形象,常常引得姑娘們發笑,諸葛井瑞則叫他——北大荒的唐·吉訶德。
遲大冰對這些友善的稱呼和姑娘們的笑聲毫無反應。正確地說,墾荒隊員們也難以觀察到他的反應,因為他很少摘下他的麵盔,誰能看得清他是皺眉、還是在笑呢?但有一點,是夥伴們都看見的,那就是遲大冰變得更沉默了。他低頭走路彎腰幹活,一天也難聽到他一句話。他不知是為了躲避和夥伴們的接觸?還是真正在思考他自己的錯誤?即使在歇歇的時候,他也不放下手中那把月牙鋤。他弓著腰,使勁鋤著苞米地裏叢生的野草,汗珠兒順著麵盔縫兒滲出來,留下一圈一圈的汗堿痕跡。由於遲大冰隻是埋頭幹活,不但在勞動效率榜上常常領先,更重要的是,這些表現喚起了一部分小青年的好感和同情。就拿劉霞霞來說吧!前些天在菜園裏她還尖刻地挖苦過遲大冰,此時這個喜歡唱北京兒歌“水牛兒——水牛兒——”,心地像泉水一樣透明的姑娘,卻又主動為遲大冰說話了:“喂!馬支書,老遲這些天表現真不賴,是不是可以考慮考慮,早點撤銷他腦袋上那個‘雷’?”
“支書!遲大哥哥最近瘦了。”小火頭軍葉春妮也說出自己的直感,“吃飯隻吃一點點,是累的吧?”
連賀誌彪對遲大冰也有了新發現,他找到馬俊友住的屋裏,一邊卷著關東煙葉,一邊激動地對馬俊友說:“瞅這架勢,老遲也許真有點回心轉意。前兩天,我放馬回來,他在馬棚找到我,提出來他要搬到大帳篷去住,和我互相調換一個鋪位。我開始以為他不過是虛情假意的演戲,可是吃過後晌飯後,他真夾著行李到大帳篷裏來了。同誌們都知道,老遲一直把自己看成雞群裏的仙鶴,這回他主動搬到‘雞窩’裏去,多少也說明一點問題。我的呼嚕正惹人討厭哩,這下兩全其美了。這件小事,對墾荒隊的夥計們震動不小,哥兒們都說老遲在往好裏變哪!”
“這麼辦吧!我找個空兒和老遲聊聊。”馬俊友由於身上穿著鋼背心,腰板總是挺得筆直,他思忖著說,“我們支部應該抓住他這個新的起點,給他打打氣,並把同誌們對他的關心都轉告紿他,讓他感到溫暖,自覺地和舊的遲大冰決裂。”
就在夥伴們煞費苦心地研究幫助遲大冰的具體措施時,遲大冰卻在絞盡腦汁地推敲著他離隊的具體步驟。他躺在大帳篷的地鋪上,在一片鼾睡聲中,兩眼直直地望著昏沉欲睡的桅燈,反複琢磨著怎樣走好他爸爸教他的那招兒絕‘棋’。遲大冰的爸爸,是個身材魁梧的漢子,他身體本來沒有一丁點病,他開的花店被公私合營以後,因為心情鬱鬱寡歡,使用騙術製造了並不存在的肺病,長期拿著店員工資在京郊農村休養。他采用的辦法極其簡單:用剪刀剪下幾塊廢舊的牙膏皮,用樹膠把這塊牙膏皮貼在內衣的後背上;這樣,在X光機的屏幕上,肺部就出現了斑斑的陰影。這位花把式出身的小業主,在遲大冰開赴北大荒之前,已經沒有什麼財產叫兒子繼承,就把這個欺世之術傳授給了遲大冰,並告訴他到荒地後如不能如願以償,就“照方抓藥”,先以嚴重的肺病為理由,離開荒地回北京,回到北京之後,再想其它的招兒,達到永遠不回北大荒的目的。
這些天來,遲大冰一直圍繞著這步棋打主意。他戴著太陽光照射不透的麵盔,與其說是為了防止小咬的騷擾,不如說是為了製造一張蒼白的臉更為準確。他悶頭幹活,並不是因為他在反躬自責,而是有意在墾荒隊員中,製造虛假的印象——他知道,要想走活“那步棋”,要想合理而體麵的離隊,必須在集體中先有個全新的印象,才不至於被夥伴們認為他是借診斷證明而逃之夭夭的。遲大冰睜著兩隻幹澀的眼睛,前思後想了老半天,他認為目前條件已經基本成熟,應當選擇一個吉日良辰來執行他的計劃了。於是,他便把早已縫上兩塊圓圓牙膏皮的汗背心,匆匆地穿在身上,兩塊鉛質的牙膏皮,緊貼著他的後背。他想:即使是最高明的X光醫生,也難以料想到在汗背心的後扇,藏著他的逃遁“符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