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
草原黃昏,墾荒隊員從四麵八方返回了青年屯,寂靜的帳篷和新蓋的房舍裏,立刻充滿了歡聲笑語。男兵們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他們在簡易籃球場上打球,在空地上摔跤;女兵們則無這樣的雅興,她們聚集在井台上舀水,梳洗著長長的黑發。
隻有馬俊友無暇享受這樣的歡樂。他的腰不能吃重,從早到晚幹著打雜的活兒:打掃馬棚、收拾衛生、為各類圖書編號、為夥伴們晾曬被褥,成了地地道道的“後勤部長”。早晨,男兵女兵們還躺在被窩,就能聽見馬俊友清掃院子的掃帚聲;傍晚,墾荒隊員們收工回來,倉庫裏的錘聲還丁當丁當地響個不停,那是馬俊友在一塊石頭上搗碎苞米和豆餅——墾荒隊沒有一盤石磨,人員和馬匹充饑的食物都要靠馬俊友那兩隻手破碎之後,才能由兩個小火頭軍下鍋蒸煮。這是一項任何男兵都不願意幹,女兵又幹不來的枯燥活兒,馬俊友把它擔當起來——他幹得還滿帶勁哩!
這丁當丁當的錘聲,常常把盧華吸引過來。他走進庫房的第一個動作,就是遞給馬俊友一條洇濕了的毛巾;當馬俊友擦汗的當兒,他接替馬俊友捶打豆餅和苞米。他倆這樣的對話已經重複了若幹次了:
“小馬!你休息去吧!”
“對比夥伴們,我幹得太少了。”
“你的腰還沒有好。”
“我正在鍛煉我的腰部的支撐能力。”
“別著急嘛!將來北大荒有你幹不完的活兒!”
“將來離我太遠,我更注重現在。”
“小馬——”
“老盧——”
接著是一把鐵錘,變成了兩把鐵錘。那丁丁當當的聲響,一直要響到青年屯亮起燈火。
其實,馬俊友和盧華結識還不滿一年,但他們確像認識了多年的老朋友那樣親密無間,準確地說,他倆就像是一對孿生兄弟,一天不見麵就產生若有所失的感覺。
這天,盧華去了縣裏。黃昏時分,盧華還沒走進他粉碎豆餅的庫房,他扔下手中的錘子,悄悄地繞過人群,拄著那根不離身的棗木棍子,出屯迎接盧華去了。他心裏所以如此急不可耐,除了被戰友的摯情支配之外,還有另外一個緣故:那天夜裏黨支部研究了小馬駒之死的原因,燈下隻剩下他倆之後,馬俊友和盧華對向縣委彙報這一問題上產生了一點分歧。馬俊友認為,應當把李忠義和石牛子提供的情況,彙報給宋武,而盧華則不同意把沒有充分依據的事情,上報給領導。馬俊友有點激動,他說:“老盧!你不能這樣大包大攬,把黑鍋一個人背上。”盧華嘿嘿一笑回答道:“你能背動那根砸下來的紅鬆,我怎麼就不能背上那口‘鍋’呢!這口‘鍋’比你那根倒下來的紅鬆分量還輕得多呢!”馬俊友說:“別說笑話了,我是為了推開小不點才挨砸的。”盧華說:“你為小不點挨砸,我為‘遲大個兒’背鍋;你心甘情願,我也毫無怨言。再說,沒有任何證據說明這出戲就一定是遲大冰導演的,遲大冰有可能眼發花,把霧中的小馬駒子看成狼,那麼石牛子有沒有可能也眼發花,把別人看成遲大冰呢?即使石牛子看準了,深夜中去馬棚的確實是遲大冰,那他並沒看見遲大冰親手解開小馬駒子的韁繩嗬!退一萬步說,就假設李忠義和石牛子說得都對,這壞事確實是遲大冰幹的;那麼,誰叫我開的那一槍呢?我是個複員軍人,為槍斃鬼子而犯的錯誤,我永不悔恨;可是為那頭屈死的小馬駒,我將悔恨一輩子。小馬,我如果對宋書記彙報那些不準確的分析,不等於為我自己開脫責任嗎?我盧華不能幹這事。”馬俊友想想,盧華的話確實有點道理,但不知為什麼,他總不願意盧華在宋武麵前挨剋,便反問盧華說:“如果這事情是遲大冰幹的,我們不加理睬,不是助長他的錯誤嗎?這不是一封無頭的匿名信了,而是把小馬駒當成他報複別人的殉葬品了!”盧華抓抓頭皮回答說:“小馬,我想咱們再看上他一段,如果他一天比一天好,這事兒就算吹了;假如他再幹出惹人懷疑的事兒來,咱們再追查也不晚。歸隊後,大家對他反應還不錯,我們總不能誤傷一個車皮來的戰友,你看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