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五(3 / 3)

他猛然一驚,回過頭來,身後跑過來體態修長的鄒麗梅。她氣喘籲籲地說:“已經幹活老半天了,你怎麼還在這兒轉悠?現在,小俞正替你搖轆轤呢!”

遲大冰遮掩著他慌亂的心情說:“我來看看小馬駒的墳,心裏很不是滋味。我飼養了它半個多月,感情很深,一有空便想往這兒蹓躂。”

“快走吧!姑娘們都對你有意見了。”鄒麗梅扭頭便走,“霞霞站在菜園可嗓子地喊你半天,你就是聽不見,我才跑來叫你了。”

“謝謝你對我挺關心的。”遲大冰追上鄒麗梅,向菜園邊走邊說,“小馬的腰怎麼樣?見好嗎?”

“身上箍著鋼背心,彎不下腰去。”

遲大冰試探地問,“你就想一輩子。”

鄒麗梅驟然停下腳步,兩眼冷冷地直視著遲大冰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我來叫你,是出於同誌之間的關心,並不存在超越同誌之間的任何含意。”

“我也是出於對你的關心嘛!”遲大冰尷尬地笑了笑,“我祝你們幸福!直到白頭到老。”

鄒麗梅氣得心裏怦怦亂跳。她真想開口罵兩句,可惜她缺乏許多姑娘都有的那種潑勁,她想挖苦他兩句,可惜她又沒有諸葛井瑞的口才,她隻好瞪了他兩眼,用目光表示了她的忿忿之情,就匆匆跑回了菜園。

小皮球眼睛猴精猴精的,她一眼就看見鄒麗梅臉上的淚痕,問道:“麗梅姐,你這是怎麼了?他又。他欺侮你了?”

鄒麗梅笑笑:“沒有。”

“那臉上怎麼一圈一圈的?”

“跑出來的汗。”鄒麗梅掏出手絹,在水溝裏擰了一把,擦著臉上的淚痕。她深深知道,一旦她把遲大冰的話端出來,熱氣騰騰的菜園會變成批判遲大冰的天然會場——她不願意這樣做。

“我說遲大冰同誌,今後我希望你自覺一點,歇歇的時候,別往草甸子裏跑了。”劉霞霞用眼角斜瞟著他,尖刻地說,“你的任務不是去草地放馬了,是搖轆轤把澆菜園!”

遲大冰低垂著頭,重新搖開轆轤把了。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因為遲大冰心情沮喪,這台轆轤,比剛才絞水時沉重了不知多少倍。心想:“這哪兒是一台絞水的轆轤?它分明是一台精神的絞刑架,直到把你這株狗尾巴花汁液絞幹了為止。你——一個墾荒隊的發起人,難道就這樣聽任命運的擺布嗎?”遲大冰真的以為是神靈顯聖了,就在他無計可尋的當兒,突然他頭腦裏如同亮起一道閃電,喚醒了他幾乎忘記了的記憶!這個記憶的複活,仿佛使他在波濤洶湧的大海裏,抓到了一個救生圈,遲大冰激動得不能自製,竟將絞上來的一柳罐水,神不守舍地又倒回到井裏去了。

那是在遲大冰要奔赴北大荒之前發生的事情。遲大冰的爸爸——專門種花養花,又在北京市內開過花店的小業主,為阻攔兒子去誌願墾荒,曾和遲大冰發生過幾句口角。

爸爸:“看你平日挺精明的,想不到辦出這樣的傻事。”

兒子:“爸爸,你根本就不理解我。你以為我是甘心去受罪嗎?我還不至於愚蠢到那樣的地步。我想的比你多得多,我是想在那兒開一條我在北京根本不開的路!”

爸爸:“你別異想天開了,在那滿地野草荒樹的地方,你能有多大蹦兒?就打著你能蹦到鍋台上去,也不過是蛐蛐戴上紗帽翅兒——當個不起眼的芝麻粒大的小官兒,有什麼奔頭?”

兒子:“爸爸,路得一步一步地走嘛!全國第一個女拖拉機手梁軍,所以在全國出了名,不是說她有多大能耐,而貴在她是‘第一個’。記者采訪,報紙拍照,不比我窩在團區委一張小辦公桌上強百倍?眼下,全國還沒有一支青年誌願墾荒隊,這個尖我不去冒叫誰去冒?我比那些從中學,從農村。來的小青年,多少有點處世經驗吧!不然的話,第一次黨員會上幹嗎選我當支部書記?!爸爸!你們那個年代已經過去了,現在是我們的年代了。在這個年代像你那樣走路是行不通的,隻有善於拐彎,並且付出一點自我犧牲的人,才能出人頭地。這年頭奸子就是傻子,傻子就是奸子,我不奸也不傻,我要走我的路。”

爸爸從兒子的話中,似乎悟出了一點道理,因而口氣鬆動了一點:“要不,你去闖蕩一下吧!我擔心你到了那兒,萬一工作不能得心應手,後悔可就晚了。”

“爸爸!你放心吧!對付這群小青年我綽綽有餘。”

“根據我活了半輩子的經驗,幹什麼事都要留一條退路,不能淨想‘過五關’,也得防備‘走麥城’,萬一到那兒以後,你不能百事如意怎麼辦?”老謀深算的爸爸問著兒子。

遲大冰年輕氣盛,自信地一笑說:“明天我就要上火車了,爸爸你別說這敗興的話吧!一年以內,你會在報紙上看見你兒子的名字,三年以後。”

盡管遲大冰這麼說,比兒子多扒拉過幾十年算盤珠兒的爸爸,還是低聲告訴了他一條退路。當時,遲大冰隻當耳旁吹過的風,聽也沒聽,今天,爸爸那些低語,竟如同一聲聲響雷,在他耳畔隆隆轟鳴。他的思路活了,他仿佛從濃霧中看見一條依稀可辨的小路——雖然它是那麼曲曲彎彎,但那是絕路逢生的小路嗬!遲大冰為此而感到振奮,連那兩條搖轆轤的手臂,也好像增加了不少的力氣,他索性甩去小褂,光著瘦骨嶙峋的脊梁搖起轆轤來了。

“瞧!老遲抽風了!”改畦口的劉霞霞低聲和女伴們說,“剛才他打了一鬥水,不知為什麼又倒回井裏去了,現在,他又像機器人開了電鈕,怪不怪?”

姑娘們麵麵相覷,誰也估摸不透遲大冰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