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玉枝嗔怪地喊道:“死霞霞,提問題的是你,拿我開心的還是你,你。你。你這個丫頭心眼最壞!將來呀!叫你找個禿尾巴老李那樣的男人,好好治治你那張嘴。”
姑娘們笑得直不起腰來,笑聲把盤旋在菜園上空的天鵝嚇跑了。俞秋蘭看看女伴們笑得前仰後合,有意扭轉話題說:“哎!姐妹們!在北大荒沒見過黑天鵝呀!可是蘇聯芭蕾舞劇《天鵝湖》裏邊,怎麼會有黑天鵝呢?”
“那可能是編劇瞎胡編的。”唐素琴扭頭問魯玉枝說,“玉枝,你見過黑天鵝嗎?”
“我爹說他多半生隻見過一隻,沒舍得開槍打。”魯玉枝說,“說是黑天鵝,實際上說黑不黑,說灰不灰的雜種兒。”
“聽說它有一個紅冠子?”俞秋蘭好奇地問。
“嗯。我爹說它還是天鵝群裏的頭頭呢!”
“怎麼能叫紅冠黑肚的黑天鵝當頭頭呢!”小皮球插嘴說,“要我是白天鵝就罷它的官,它就像——”劉霞霞猛然看見俞秋蘭製止她再說下去的目光,便一伸舌頭閉住了嘴唇。
菜園裏頓時安靜下來了,有幾個姑娘本能地把窺視的目光,投向了遲大冰。遲大冰低著頭絞著轆轤把,仿佛對姑娘們說的話都沒聽見。其實,她們的每一句話都灌進他的耳朵,每一瞥目光,都直戳他的心肺。連遲大冰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變得那麼敏感,他似乎感到魯玉枝說的“禿尾巴老李”和黑天鵝,都是在暗暗地影射他。他一邊搖著轆轤把,一邊琢磨:“紅冠黑肚”是什麼意思?這不分明是拐著八道彎地點我遲大冰嘛!他剛剛忘卻了的心事,波湧浪卷般地重新闖進他的心扉。他站在高出地麵的井台上,可以清晰地看見樺樹林裏那座屈死的小馬駒之墓,他把姑娘們的每句開心的話,都和那個凸起的圓土丘聯係在一起。在遲大冰看來,好像每一個姑娘都知道了他和那圓土丘有著什麼內在關係,不然,她們為什麼說“紅冠黑肚”這個字眼呢?!
為了忘卻心事,解除心頭的煩惱,休息時,他抹抹額頭上的汗水,披上褂子,離開歡鬧的“女兒國”,信步朝綠野走來。廣袤的大地,黃草已經枯萎了,新生的綠草,從枯黃的草心中鑽了出來,已經淹沒了那毫無生氣的黃褐顏色。他感到他就是那卷曲萎縮了的枯草,任憑怎麼掙紮,也難於還原成原來的綠色了,而遍地一團團、一叢叢的新綠,在這草長鶯飛的五月時節,正在向上拔節猛竄。
“看!這花好看嗎?”誰知道土生土長的草妞兒,是什麼時候蹓躂進草原來的,她舉著一朵不大的紅花喊著。遲大冰剛想答話,立刻發現草妞兒手裏的花兒,不是舉給他看的——他身後不遠的地方站著白黎生。
“好看。”白黎生回答。
“洋秀才,你知道這叫什麼花兒嗎?”
白黎生搖搖頭。草妞兒撇撇嘴,用老師開導學生一樣的口吻,一字一板地說:“這是北大荒的達子香。”
“好看是好看,可惜太豔了。”白黎生把達子香看了又看發表評論說,“我想找雅靜一點的插進花瓶。”
片刻功夫,草妞兒又捧著一簇粉紅色的花朵過來。“給你,這花兒比大紅要淡一點,你喜歡嗎?”
白黎生看了一眼說:“這不叫榆葉梅嗎?北京有的是,粉的,黃的。沒有什麼新意。”
“洋秀才,你可真難伺候。”草妞兒嘴上抱怨,兩條腿卻毫不猶豫地奔向了綠草間的花叢。不一會兒,她第三次把野花捧獻到白黎生的麵前,“我猜,你一定喜歡這束花兒。”
這是一束像馬蓮草似的東西,窄長箭狀的綠葉中間,挺立著幾朵由六個花瓣組成的白色花朵。白黎生凝神細看,花朵潔白似雪,他放在鼻子下聞了聞,一股幽香沁入心肺,他高興地攏攏披到額角上的黑發,欣喜地問:“這叫什麼花兒?”
“北大荒人叫它蘭花草。”
“明明是花兒麼,為什麼叫草?”
“興許是因為它長在漫荒野地裏,才叫它草。”魯玉枝兩隻晶黑的眸子,望著白黎生俊逸的臉,“你這洋秀才,到北大荒半年多了,還不知道這疙瘩的習慣?!比如我吧!叫妞兒就行了,可我爹偏偏在妞兒前邊加上一個‘草’字,叫我‘草妞兒’!真透著有點野氣。”
“這叫自然美,不叫野氣。”白黎生把蘭花草接在手裏,用老鄉說話的口氣說,“你要是沒這疙瘩野氣,咱倆興許對不上相呢!”
魯玉枝笑了:“你不生我的氣了?”
“生哪疙瘩氣?”白黎生仍然學著北大荒人說話的腔調,“我又不是個氣簍子?!”
“秋蘭姐批評我了。”魯玉枝低下了頭,“說盧華打死馬駒的那天夜裏,我不該當著大夥的麵,胡亂猜疑是你幹的!”
“我都忘了這件事了。”白黎生用手托了托魯玉枝的下巴頦,“你快別難過了。”
“你真忘了?”魯玉枝不相信地追問。
“過去,我把個人麵子看得比什麼都重要。自從我在會上坦白了我和盧華的‘君子協定’以後,我下決心,撇開個人虛榮,追求真正的榮譽,挑糞的活兒,是我主動要求來幹的。”
“小白,你把花兒先放下。”魯玉枝一邊說著,一邊閃到一棵老楓樹後,“你。過來。”
白黎生把花兒放在地上:“幹什麼?”
“你過來呀!人家有事。”
白黎生臉上泛起紅暈,他匆匆走了過去。遲大冰感到不該再往下看了,忙轉過臉來,往草原深處走去。
也許是這兩個在草原上采摘野花的情侶,刺激了遲大冰的緣故吧?!他心裏忽然升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覺。他想:連白黎生在這兒都找到了幸福,而自己來北大荒卻一無所獲,自己得到的惟一東西,卻是一個黨內警告的處分。他懊喪地垂下了頭,記憶開始像流水般地衝撞他的思想閘門:在團中央招待所寫墾荒倡議書的時候,在被盧華、馬俊友、賀誌彪。選為支部書記的時候,在他領著墾荒隊登上北行火車的時候,在他站在隊列前做開荒動員報告的時候,他曾對自己懷有多大自信嗬!他從不曾懷疑自己會有所成就,他堅信有一天照片會印在報紙上——趴在北京團區委辦公桌上的小小組織幹事,到了荒地會成為全國青年心目中的英雄。他甚至幻想過,墾荒隊裏的姑娘,都會主動向他傾吐衷情,他可以毫不費力地把鄒麗梅爭取到手。夢!完全是個虛幻的夢,生活和草原,似乎對一切人都十分慷慨地給予了“收獲”,惟獨對他十分慳吝。他不但一無所有,反而失掉了他最不願意失掉的那些東西:支部書記的位置、發號施令的權利、墾荒隊員的尊重、鄒麗梅對他的崇敬。
遲大冰一邊漫無目的地走著,一邊遙望著廣漠的綠野。“與其落到這個地步,還不如當初留在辦公室,當個庸庸碌碌的小幹部為好!”他低聲地自語著,“現在落了個進退兩難的境地,該怎麼辦呢?”他在一叢野花前邊,停下腳步,突然從野薔薇和映山紅的花叢中,看見了一株他從童年時就極為厭惡的、吐著淡藍色花穗的狗尾巴花:“這不像你嗎?一個立誌當花中之王——牡丹的青年人,竟然當了花叢中的狗尾巴花,命運為什麼偏偏和我作對呢?”遲大冰本能地把這株紮眼的花草拔了下來,向遠處一拋,“狗尾巴花是離開這塊黑土了,遲大冰你能走嗎?”他自己立刻被這個可怕的念頭驚呆了,馬上反駁著自己說,“你怎麼能想到離開北大荒呢?倡議書上有你的簽名,荒地上有你播下的種子,你當初是怎麼恥笑白黎生的逃跑行為的?噢!白黎生經受住了荒地上大雷雨的考驗,你倒反而當了逃兵,這。不會導致你被開除黨籍嗎?”遲大冰的腦袋大了,他用手指頂住了太陽穴,苦思冥想著自己的出路,“你不走又能怎麼樣?盡管在小馬駒的問題上,你在盧華身上出了一口怨氣,可並不能解救你自己呀!你還能恢複你剛到荒地時所擁有的一切嗎?不能!既然是這樣了,你遲大冰真想在這兒充當一輩子狗尾巴花?老伊喂養‘六虎’,見他的鬼去吧!我姓遲,不姓伊!當時你說要學習老伊,不過是個退身之步!我不是那樣的傻瓜,你年輕你來日方長,你必須早點找個合法的理由,離開這塊地方,讓他們既扣不上逃兵的帽子,又不會為此而丟了黨籍。”遲大冰扒拉開自己的小算盤了,他翻過來倒過去地想主意,也沒想出一條兩全其美的錦囊妙計來。正在這時,他身後傳來一聲吆喝:“老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