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四(3 / 3)

現在,盧華麵對著開闊的草原,又想起這件事情來了。遲大冰瘦削的骨架,不是像那匹病馬嗎?他那亂蓬蓬的頭發,不是像那病馬被風吹起的鬃毛嗎?他那刀條臉上沾著的草葉,不是像病馬掛在腮邊的草料節嗎?盡管李忠義和石牛子提供的情況說明,遲大冰有導演這場“惡作劇”的嫌疑,但和那封匿名信一樣,沒有充足的證據證實,這些行徑就是遲大冰幹的呀!盧華頭腦裏那盤磨轉了老半天,那顆狂跳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扭過頭來對遲大冰說:

“老遲,剛才你的話裏帶刺,原諒我有點激動。你說得對,我是個扛過槍的兵,發生打死馬駒的事情,由我個人負責。”

“那你為什麼還撤我的職?”遲大冰得“理”不饒人地糾纏著,擺出了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我放了這些天的馬,哪匹馬沒有上膘?就說那頭屈死的小馬駒子吧!圍著我轉來轉去,就好像是我的影子,和我形影不離。這回可倒好,它屈死了不要緊,連放青的也跟它一塊受屈。我上哪兒說理去?”

“老遲,道理我跟你說清楚了,希望你服從隊委會的決定。”盧華不想把夜裏黨支部開會的事情告訴他,仍然向他耐心解釋,“在北大荒幹啥活兒都是為開荒,過去,你也這樣要求過全隊的夥伴。就別再發牢騷了。”

“為什麼不說,你們幫助我的時候,不是賣盆的進村——一套一套的嗎?怎麼,手心手背一翻,輪到你們走背字就——”

盧華截斷遲大冰的話說:“我打死馬駒,你用重炮轟我,我可以承受。‘你們’指誰?難道支部同誌們對你的幫助是錯誤的?給你處分是不應該的?老遲,我希望你不要借題發揮,把這次小馬駒之死和過去對你的幫助混淆在一塊!”

“好!咱們專談不叫我去放青的事兒。”遲大冰立刻把話題拉了回來,“你是一隊之長,得說出個道道來。”

“老遲,依我看——”盧華被遲大冰糾纏得不能脫身,不禁皺起了眉頭,“依我看,你不要細問了。”

“我有權利問。”

“老遲——”

“盧華——”

兩個人僵持在馬棚旁邊了。這時,石牛子抱著一捆燒柴經過這兒,橫著插進來一杠子:“我說‘冰棍書記’,你有點看我們隊長對人寬厚,就騎著人家脖子上拉屎撒尿吧!為什麼不叫你放馬了,你自己心裏清楚,用不著挨人打呼嚕——假裝不知道。”

“你的嘴怎麼這麼髒?”遲大冰的臉“忽”地脹紅了一片。

“嘴髒也比心髒好。”

“你小時候大概是用尿布擦的嘴。”

“你是用糞湯子灌的腸胃。”石牛子對舊北京下三流的語言,比遲大冰要在行得多,來荒地後他難得有一次表演的機會,這時候如大河決了堤岸,滔滔流了出來,“所以你心肝肺葉都帶腥臭味兒。看你驢毬戴禮帽——裝得像個聖人似的,踹寡婦門,挖絕戶墳,你都幹得出來。就拿鄒麗梅和馬俊友的事來說,你。”

石牛子的話被盧華打斷,盧華推搡著石牛子說:“燒你的火去。”

“不!”石牛子扭轉著身子,“偏不——”

遲大冰臉色灰白地嘟噥著:“小流氓!生來就缺乏家庭教育。”

“你倒是受過家庭教育,壞得頭上長瘡腳丫流膿。”石牛子掙脫盧華的阻攔,把那捆肩上扛著的燒柴往地下一放,竄到遲大冰跟前,指著遲大冰的鼻子尖說,“告訴你遲大冰,你那張‘聖人’的畫皮,早就被人捅成大大小小的窟窿眼兒啦!這次小馬駒之死。”

盧華看看石牛子話要出圈,忙把那捆燒柴往他肩上一壓,喝道:“快去做飯吧!瞧!‘小不點’在夥房門口等著這捆柴火呢!”

石牛子斜棱著眼睛,瞪了遲大冰一眼,然後吐口唾沫,狠狠地踩上兩腳,揚長而去。走了幾步,他大概仍覺得沒出夠心中悶氣,扭過脖頸含沙射影地說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隻要有毛驢拉磨,磨道上總會留下驢蹄印兒!”

遲大冰呆愣地望了石牛子背影半天,轉過臉來問盧華說:

“他。他。這是什麼意思?”

“你要是不知道,”盧華直視著遲大冰說,“我就更不清楚了。”

遲大冰兩腳倒替了一下站立的姿勢,還想和盧華爭辯什麼,但這時他看見出工的墾荒隊員們,都朝這裏張望著,他生怕弄巧成拙,真的把視線都吸引到他的身上,忙歎了一口氣,作出無可奈何的難過樣兒說:“隊裏分配的活我不挑揀,隻是對這個調動感到莫名其妙,才說出那些刺話。盧華,這事兒,你別往心裏去,我這個人缺乏修養,你隻當沒聽見就完了。”

盧華沒有回答。他彎下腰去係了係鬆開的球鞋鞋帶,直起腰來看看爬出草原的太陽說:“我還要到縣裏去一趟,咱們有空再聊吧!”

遲大冰的神經馬上緊張起來:“去縣裏?”

“嗯!”

“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為小馬駒之死,我去請求處分。順便請示一下夏收問題。”

“處分?那天夜裏霧那麼大,有客觀原因嘛!”遲大冰心口不一地說,“何必去主動請求處分呢?”

“那一槍畢竟是我開的,我對那一槍負責。你去菜園幹活吧!”盧華返身追向馬群,他縱身一跳,飛身躍上一匹光脊梁的兒馬,朝鳳凰鎮策馬而去。

遲大冰心神不安地望著盧華漸漸遠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