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四(2 / 3)

馬俊友沉默了老半天,也沒有能為石牛子解開疙瘩。他相信石牛子的話都是真的,但他還不能對遲大冰有個清晰的結論。這天李忠義向黨支部沉痛的檢查自己時陳述的情況,等於從另一側麵為馬俊友提供了遲大冰當夜的言行。他把石牛子的話和李忠義的話,往一塊兒一碰,馬俊友頭腦裏“轟”地一聲,如同爆炸了一顆重磅炸彈,他自己都被這可怕的結論驚呆了。當天晚上,他把支部委員找到屋子裏來,攤開了這些具體情況,傾聽同誌們的意見。盡管盧華、賀誌彪。都不相信遲大冰會有意進行破壞,但誰也答不出石牛子提出的三個問題。會議一直開到深夜,最後大家意見趨向一致了,那就是:遲大冰表麵上承認了他過去的錯誤,骨子裏還在頑固地堅持他那一套人生哲學,他把小馬駒當成一張牌、一把刀,對揭發過他錯誤的盧華、諸葛井瑞、李忠義進行報複。隻不過這種報複比過去更隱蔽、更圓滑了——他沒給人們留下可以抓住的把柄。

遲大冰完全沉浸在興奮狀態之中,他低著的頭仰起來了,他佝僂著的腰板挺直了。在他看來,盡管他身上背著處分,也可以和盧華匹敵——也不叫他活得那麼痛快。這天早晨,他照例比其他墾荒隊員早起半個小時,喝了兩碗苞米粒粥後,去馬棚牽馬拉駒,賀誌彪正在那兒解牲口韁繩。他走上去說:

“謝謝你,我自己來吧!”

賀誌彪不鹹不淡地說:“甭謝,這是我的份內事情。”

遲大冰聽賀誌彪的話裏有話,疑惑地問道:“你要套牲口出車?”

“不。我要趕牲口去放青。”賀誌彪蔫兒巴幾地說,“隊委會決定我當飼養員了,叫你去搖轆轤澆菜園。”

遲大冰把臉一板:“為什麼?”

賀誌彪一邊給牲口抓癢理鬃,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說:“這有啥新鮮的,工作調動唄!就拿我來說吧,趕爬犁、趕大膠輪車、點豆子、種苞米,不是哪兒扒拉往哪兒去嗎?我把我當成一個算盤子兒,怎麼扒拉怎麼好,隻要墾荒隊能扒拉出糧食來,不給北京人丟臉,把我這個算盤子兒扒拉到哪兒,我也沒二話。”

“調我去澆菜園?”遲大冰第二次提問。

賀誌彪為小馬駒之死,憋了一肚子火兒,他恨不得拍上遲大冰一鐵鍁。可是馬俊友特別告誡過愛牲口如命的賀誌彪,不許感情用事,他隻好支應著遲大冰說:“咋了?你不願意去幹那個活兒?咱們來開荒可不能挑肥揀瘦,哪項活兒都重要。你說是秤杆重要?還是秤砣重要?我看都重要。”

“我和疙瘩李配合得很不錯嘛,為什麼。”遲大冰臉色白了。

賀誌彪回避開具體問題,著三不著四地慢吞吞地說:“老遲,一個黨員對隊委會決定,不能挑挑揀揀的,搖轆轤把澆菜園,不也是重要的工作嗎?!”賀誌彪看看遲大冰,還木頭樁子一樣站在那兒,便眨眨眼睛來了新詞兒,“想當初,咱們剛到荒地時,你作服從工作分配的動員報告時,講了個多有趣的故事?!這個故事到今天我還記得一清二楚。你說:從前,古輩子時有個老石匠,他在太陽地裏刻石牌,太陽像團火一樣,烤得他一頭熱汗。於是他對太陽說:‘太陽,太陽,我要是你多好!’天上的神,把老石匠變成了太陽。可是那天太陽剛探出腦瓜兒來,遮天蓋地來了一片黑雲彩,把它遮了個嚴嚴實實。老石匠感到不自在了,便對著雲彩說:‘哎呀!我要變成雲彩多好!’天上的神,依從了他的心願,馬上把它變成天空中的一片烏雲。可是風來了,一下把雲彩吹得七零八落,這個老石匠又羨慕風了,對風請求說:‘你修修好,把我變成風吧!’天上的神又應了他的要求,把雲彩變成一股旋風。這風可真厲害,吹倒了樹,吹翻了船,就是吹不動石頭。老石匠心又動了,索性不如當塊石頭,既不怕太陽曬,又不怕雲彩遮,更不怕大風刮。天上的神來了火氣,對他說:“變了石頭,可不能再變了。”一霎間,老石匠當真化做一塊石頭。另一個快樂的石匠,把它搬了去,用鐵釺和手錘叮叮地在它身上敲打起來,它感到渾身疼得難忍,便忍不住叫了起來:‘哎呀!我受不了啦!還是叫我當個石匠吧!’。老遲,你不會忘記你在開荒之前,在動員報告上講的這個故事吧!”賀誌彪一口氣說了這麼一大套。他自己也知道文不對題——因為遲大冰並不是存心挑剔活兒,而是想摸清調他去搖轆轤把的原因,他故意雲山霧罩地東拉西扯,發泄心中的悶氣。說完之後,他不想再和遲大冰多囉嗦,趕著牲口徑自向草原深處走去了。

遲大冰的喜興勁兒一點也沒有了,他望著空蕩蕩的馬棚,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了?正在他舉棋不定時,盧華朝他走了過來,他立刻決定對盧華進行摸底,因而不等盧華開口,他就忿忿地說:“你還把我遲大冰當成人嗎?調動我的工作為什麼事先也不打聲招呼?”

盧華抖抖肩上披著的褂子:“我剛到小帳篷裏去找你,誰知道你到這兒來了。”

“我放馬一向早出晚歸。我又犯了哪條禁令,你撤了我的職?”遲大冰往前邁了兩步,拍著自己的胸脯說,“前幾天,支部還表揚過我;幾天後,就給我小鞋穿!這是對待一個犯錯誤同誌應有的態度嗎?”

盧華定了定神兒回答說:“魯大爺那頭小白駒子,剛進咱們的馬棚,眼生不合群,怕它跑了,或萬一出點其它毛病,對你,對咱們墾荒隊都不合適。賀大個兒擺弄牲口有門道,還是派他照管著更妥當一點。”

“經驗!經驗!你跨過鴨綠江,是扛過槍杆子的人,不能說沒有經驗吧!”遲大冰的話鋒如同一把銳利的刀子,直接捅向盧華的“瘡疤”說,“可是你倒一槍打死了馬駒子。我說盧華,都說你肩膀上勇於挑擔子,這回幹嗎自己腿瘸偏賴地不平,自己摔了跟頭怨門坎,拿著我遲大冰當出氣筒?”

盧華頓感烈火燒心,渾身血液立刻沸騰起來,連心跳的速度也突然加快了幾倍。他那有力的五指不自覺地攥成了拳頭,恨不得揮拳照遲大冰的臉上打過去。但在這一霎間,他發現遲大冰亂草堆一樣的頭發上,沾著幾根地鋪上的草葉,臉上還掛著沒有洗去的泥巴,他好像比初來荒地時更瘦削了,細長的脖子伸長著,就像北國荒原上一根藤條。他兩條胳膊哆嗦了一陣,攥著的拳頭鬆開了,為了平息一下自己焦躁的心情,他把頭掉轉過去,躲開遲大冰那張使他百感交織的臉頰,望著一片充滿綠意的荒野。

荒原實在太遼闊了,任憑盧華極目眺望,仍然看不見它的邊緣。綠色、綠色,到處都是充滿朝氣的綠色;鳥鳴、鳥鳴,到處都是悅耳的鳥鳴。望著這浩淼得如同大海一樣的草原,他的衝動立刻冷卻下來。他深深地吸了兩口草原上的新鮮空氣,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剛剛複員到煤礦時的一件往事:那也是發生在初夏的事情。有一天,他剛從礦井下回來,在浴池洗過澡後,匆匆往宿舍走著。突然,煤礦腳下農業社的老社長——一個幹巴得像木乃伊一樣的老頭兒攔住了他。老頭兒求他辦的事非常簡單,農業社的兩頭老馬得了不治之症,請求盧華幫忙把這兩頭牲口處理掉。盧華問道:“為什麼偏偏叫我去呢?”老頭兒說:“這兩匹老馬給農業社立過汗馬功勞,誰也下不去手,聽說你入朝後槍斃過鬼子,你就隻當它們是鬼子,賞他兩槍吧!”盧華覺得老頭兒的話頗有道理,便跟隨老頭兒到了山窪窪裏。射擊的地點距離病馬,不過十米的距離,就是閉著眼睛也能把病馬擊倒,盧華覺得老頭兒為這件事把他找來,實在有點小題大作。但是當盧華把槍舉起來要扣動扳機時,那兩頭瘦骨嶙峋的病馬,本能地扭過脖頸,似乎已經意識到,即將和它們負重了一生的世界告別,眼巴巴地瞧著槍口。它們的神態出奇的安詳,鬃不動,尾不搖,靜待盧華對它們的死刑“處決”。盧華的手忽然哆嗦起來了。他知道這兩頭病馬如果不“處決”,傳染病可能會蔓延到其它牲口身上,“處決”是絕對正確,而且手指和扳機緊緊挨著,隻需要兩秒鍾就能完成老頭兒的囑托,但他怎麼也產生不了槍斃鬼子時的那股狠勁。回頭看看,老頭正盯著他;往前看看,那兩匹老馬也在盯著他。他慌慌亂亂地扣動了扳機,“砰砰”兩槍,山窪窪的野麻雀喳喳地飛了,而那匹老馬卻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那麼近的距離,那麼大的目標,盧華竟然打了空槍。他把槍往地上一放,轉身走到老頭兒麵前說:“您別讓我受這洋罪了,我實在下不去手。”說著,他不等老頭兒回答,順著山窪跑回宿舍去了。幾天以後,盧華忽然想起自己無緣無故地浪費了兩顆子彈,便跑到農業社辦公室,從口袋裏掏出九角人民幣,遞給老社長說:“這是兩顆子彈錢,我辜負您對我的委托了!”那幹巴的老頭兒,咧開風箱嘴“格格”地樂了半天,把錢又塞回盧華的衣袋裏說,“多虧你浪費了兩顆子彈,這兩匹病馬命硬,剋住了重病,眼下又能駕轅拉套了。”這件事,給盧華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他似乎從中悟出了一點道理:對人也是一樣,不要輕易在思想上給人打上句號,或輕易地在思想上判處別人“死刑”。盧華自知這偶然得到的啟示,並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生活哲理,尤其不符合階級鬥爭的學說,但不知為什麼,一到節骨眼上,他高抬槍口使死馬回生的事兒,就從頭腦裏浮現出來,生怕誤傷了同來開荒的夥伴。